□李停停
初冬的日光,是帶著分量的。它不像夏日那樣潑辣辣地傾瀉,也不似春秋那般清凌凌地流淌;它變得稠了、厚了,走得很慢,像一勺溫潤的、半凝的蜜糖,從高爽的碧空裡,一點一點,耐心地澆灌下來。
你伸出手去,仿佛能感到那光落在掌心的重量,沈甸甸的,帶著一種安詳的暖意。這暖意並不炙人,只妥帖地浸潤著你,從微涼的指尖,一直到那被俗世紛擾磨得有些粗糙的心坎裡。我總愛在這樣晴好的午後,到離家不遠的那條舊街上走走。街兩旁是些高大的法國梧桐,夏日裡曾橕開一街濃得化不開的綠蔭,如今葉子都黃了,卻不是那種枯索的、憔悴的黃,而是一種豐腴的、燦爛的金黃,像是貯存了一整個夏天的陽光,此刻纔肯毫不吝惜地炫耀出來。風是有的,也是慢的,悠悠地拂過,枝頭的葉子便不情願似地、三三兩兩地旋落下來,鋪了一地的絢爛。踩上去,腳下是窸窸窣窣的、清脆的聲響,不叫人感傷,反倒像是一首輕快的、告別與迎接之間的間奏曲。
街角有個小小的果子攤,守攤的是個臉龐紅撲撲的婦人。她的攤子上,堆著山楂紅艷艷的珠子,柿子軟塌塌的燈籠,還有那黃澄澄的鴨梨,個個光潔飽滿,像胖娃娃的臉。她並不高聲叫賣,只坐在一只小馬紮上,低著頭,安靜地織著一件大紅色的毛衣。那團紅色在她懷裡一跳一跳的,像一簇活潑的火焰,與她攤子上那些沈靜的食物本身的暖色融在一起,構成一幅極踏實、極安穩的人間畫圖。我買了兩個柿子,捧在手裡,涼沁沁的皮底下,能感到內裡甜軟的、太陽的魂魄。
回到書房,已是黃昏。西邊的天上,正燒著一片壯麗的晚霞,那顏色復雜得叫人說不出名目,是玫瑰紫裡糅著金橘黃,又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畫師的胭脂缸,酣暢淋漓地潑滿了半邊天。這光華流麗地映在窗玻璃上,將屋內的白牆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夢一般的緋紅。我沒有立刻開燈,情願讓這天地間最輝煌的暖色,再多飾我這一角人間片刻。夜色終究是漫上來了,像一滴飽滿的墨,落在清水裡,徐徐地散開。我開了案頭一盞小燈,那光暈也是暖暖的橘黃色,攏著攤開的書頁。白日裡買的那兩個柿子,靜靜地臥在青瓷盤裡,在燈下看去,像兩團朦朧的、小小的月亮。我忽然想起《菜根譚》裡的句子來:『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可此刻我卻覺得,眼前這初冬的暖色,這人間的煙火,這燈下的安謐,又何嘗不是一種『真味』呢?它不濃烈,不刺激,只是這樣溫存地、持久地暖著你。
原來,四季輪回,寒來暑往,天地間總不曾少了這份溫存的底色。它飾在枝頭,飾在攤頭,飾在日暮的窗頭,也飾在夜讀的燈下。它告訴我們,生命的華美,未必只在喧騰的盛夏;靜默與沈淀裡,自有其不可言說的光艷。而人間之所以值得眷戀,大抵也正是因了這些散布於光陰罅隙裡的、小小的、暖的飾物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