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國伍
我立於珠峰大本營,仰首。那龐然巨物橫亙天際,積雪的巔峰在凜冽的日光下,泛著永恆的冷光。身旁,人聲喧嘩,指認與歡呼交織,驕傲地慶祝著對這世界之巔的『征服』。
然而,山,何嘗被征服過?
它只是矗立,以亙古的沈默,俯視塵寰。人們攀爬、雀躍,將身影定格於鏡頭,仿佛已將山巒踏於足下。殊不知,是雪山以寬厚的肩膀,托起了人的身高;以博大的胸襟,包容了人狂妄的『超越』。人所征服的,從不是自然,不過是內心那一點虛妄的執念;人所戰勝的,也非天險,只是被自身膨脹的欲望所奴役的、那個渺小的自我。
山,從不行走。它就在那裡,靜默、恆常。就像宛如一位滄桑的智者珠穆朗瑪,脣角含著難以言喻的慈悲與譏誚,凝視我們這些蜉蝣般的生靈,在他巍峨的懷抱中掙紮、攀援。那些拖著氧氣瓶,在絕壁雪原上蹣跚移動的身影,不過是螻蟻在巨神的脊背上,完成一場悲壯而又略顯滑稽的行軍。珠穆朗瑪無言地承載這一切,無迎,也無拒。
一直有人以冒險為生命的注腳,將征服極地、高山、深海視作不朽的功績。他們的精神或可敬佩,勇氣或可嘉獎。但即便站上了頂峰,將旗幟揮舞得獵獵作響,也絕非意味著他們征服了自然。自然,從不曾被征服,它只是偶爾允許一些幸運的生命,短暫地停留於其肌膚之上。而那些永眠於風雪中的先行者,則以最殘酷的方式,印證了人在天地偉力面前的無奈和脆弱。雪崩、風暴、極寒——那或許只是山不經意的一個翻身,偶爾的一次輕嘆,便足以抹去所有狂妄的印記。
我曾從影像裡,見過許多『征服者』留下的勛章:廢棄的氧氣瓶、色彩刺目的包裝袋、一面半埋於冰雪的破損旗幟……人類總是如此,渴望在所到之處刻下『到此一游』,以物質的殘骸證明精神的勝利。而山,依舊沈默。它以其亙古的節律,來消化這些文明的排泄物——或數十年,或數百年,終將這一切人類自以為是的痕跡,溫柔地、也是絕對冷漠地抹平。自然擁有無限的時間和偌大的空間,而人類沒有。
自然,從無與人類為敵之心。它只是循著自己的法則,呼吸、脈動、輪回;春夏秋冬,風雪雨露,生滅枯榮……反倒是我們,在無止境的開發、索取與破壞中,觸怒了這沈默的巨人。於是,洪水、乾旱、極端氣候,不過是它在不堪重負時,一次輕微的蹙眉。人類卻已覺地動山搖,惶惶不可終日。
站在珠峰面前,這『征服』的幻夢,顯得如此蒼白而可笑。我們文明的每一次『進步』,何嘗不是自然的饋贈與托舉?我們造舟船,是江河教我們浮力;我們鑄飛機,是大氣允我們穿梭;我們探宇宙,是星辰為我們指引航程。自然,從來不是被征服的對象,它是承載我們的基盤,啟迪我們的導師。當我們高呼『人定勝天』時,恰恰忘了,正是這『天』,給了我們站立與吶喊的資本。
漸漸地群山吞沒了夕陽最後一點餘暉,珠峰的輪廓在沈墜的天光中,反而愈發清晰、堅硬。它矗立著,已歷千萬年,並將繼續矗立下去。而我們,所有喧囂的、興奮的、疲憊的過客,連同我們的旗幟、我們的口號、我們的征服史,都不過是它漫長一瞬間的微塵。當最後的人聲消散在稀薄的空氣裡,山,還在那裡,突兀靜坐,微笑無言。
直到我們終歸明白;自然,不是用來征服的,而是用來依存,用來敬畏,與之共生。
直到那時,我們纔能真正讀懂山的沈默,理解它的宏大,並在其無邊的懷抱中,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我們不是征服者,而是謙卑的拜訪者;我們不是主人,而是心懷感激的客人。
山所教誨的,終不過是四個字:敬天、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