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元安
我們總說登高望遠、望的是前程、是天地、是茫茫的未知。
這次,我攀上這異鄉無名的高崗,極目望去,層層疊疊的,卻盡是山的背影。
是的,山的背影。它們一重又一重,一痕高過一痕,由那墨綠、黛青,一路淡下去,淡成天際一抹若有若無的煙痕。這景象,竟叫我心裡無端地一空。我望不見故鄉了。我的故鄉,就藏在那數不清的、沈默的背影之後。我與她,隔了許多山的轉身。
記憶裡的山,卻不是這般模樣的。那時我還小,住在山坳裡,山是迎面而來的,是親昵的,甚至是有些霸道的。它佔滿了我的整個視野。春日,滿山的杜鵑火辣辣地開著,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缸;夏夜,山影化成一片巨大的、清涼的墨團,將我們的小院溫柔地擁在懷裡,螢火蟲便提著小燈,在山腳的竹林間巡游。那山是有表情的、有氣息的,是觸手可及的。記得外婆,她總愛在黃昏時,搬把竹椅坐在院子裡,靜靜地對著遠山出神。她的背微微佝僂著,像一座更小的、溫順的山。我問她看什麼,她枯瘦的手一指,說:『看山外頭。』我順著望去,只見山巒銜著夕陽,金光燦燦的,什麼也看不分明。她又喃喃地補一句,聲音輕得像夢囈:『山那邊,還是山喲。』那時我不懂這話裡的蒼涼,只覺得外婆的眼神,空茫茫的,和那暮色裡的山一個顏色。
我站在另一片全然陌生的山巒上,忽然便懂了。我成了那個看『山外頭』的人,而外婆,連同她守著的那片山,都已成了我永遠回不去的『山那邊』。我眼前的這些山,它們背對著我,像一群決絕的、不肯回頭的巨人。那嶙峋的、生著些許灌木的脊背,那被風雨侵蝕出的、蒼老的紋理,都透著一股子冰冷的拒絕。它們連成一片,成了一道無邊無際的、活動的牆,緩緩地、卻又不可抗拒地將我的過往與現在一分為二。風從山谷裡吹上來,帶著草木的澀味,涼颼颼地灌進我的領口。這風,與我故鄉山間的風,氣息終究是不同的。故鄉的風裡有新翻泥土的腥氣,有稻草垛被陽光曬透的暖香,有家家戶戶屋頂上飄起的、松針燃燒的炊煙味。而這裡的風,只有純粹的、野性的涼。我攏了攏衣襟,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這孤獨並非因為獨自一人,而是源於一種確認——你與生命裡最溫熱的那片土地,已然失散了。
古人望鄉,目光總被山巒隔斷,於是生出無窮的詩句與哀愁。可他們心裡,終究是知道故鄉在何方的,那份阻隔是具體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而我呢?我甚至有些茫然了。我的故鄉,它究竟在哪一重山影的背後?它是不是也在我離去之後,悄然轉過了身,只肯留給我一個日漸模糊的名叫『回憶』的背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腳下的燈火,三三兩兩地亮了起來,像些細碎的、冰冷的星子。那不是我的燈火。我的那一盞,早已熄在外婆離去的那個夜晚,熄在那重重山影的、最深最深的背後。我轉過身,慢慢向崗下走去。來時帶著的一絲微茫的期盼,此刻已蕩然無存。我沒有回頭,因為知道回頭也無用。山的背影,沈甸甸地,不僅壓在天邊,也壓在我的心上。那便是我的故鄉了,一個我永遠在離開,卻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