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賽江·肉孜
老屋的門,是胡楊木做的。
這扇門立在戈壁邊緣的小屋裡,已不知多少年了。
胡楊木性子倔,風沙裡生,鹽鹼裡長,活脫脫是大漠捏就的筋骨。門框上深深淺淺的痕,是風刀子刻的,是沙粒子磨的,更是數不清的手掌推推拉拉、進進出出蹭亮的。那木頭紋理,滲進了幾代人的體溫,還有此地亙古的寂寥與風塵,像艾力老人粗糙掌心嵌進木紋的繭——厚實、溫鈍,日復一日摩挲著時光的刻度。
門軸轉動時,聲音是啞的,『吱呀——嘎——』像一聲悠長滯澀的嘆息,又像老人清了清喉嚨,預備講一段沙埋的老話。這聲音不高,卻總能在空曠裡傳出很遠,撞上遠處的沙梁子,又慢悠悠蕩回來。每日清晨,隔壁的帕夏大嬸推門去擠羊奶,那『吱呀』一聲,便成了喚醒這小小綠洲的號角;日頭毒辣的正午,誰家貪玩的孩子被揪著耳朵拎回屋,那『嘎』的一響,又帶著點無奈的訓誡意味。若是風雪夜歸,門軸啞聲一顫,艾力凍僵的肩背便倏然松弛下來——這門軸的呻吟,原是游子心中的錨聲。
這門開合之間,便是一部微縮的綠洲春秋。豁然大開時,迎進一屋子喧鬧:牧歸的男人帶著一身塵土和羊膻氣,靴子上的泥刮在門檻上,簌簌地掉;吝嗇地開條窄縫時,探出個女人張望的腦袋,眼中盛滿戈壁落日的餘燼,映著沙梁子上晚歸人影的晃動;更多時候,它只是沈默地虛掩著,容風沙細碎地鑽進來,在地上鋪一層薄薄的、嘆息似的黃。
沙暴來得邪性那年,昏天黑地,鬼哭狼嚎,仿佛要把這孤零零的土屋囫圇卷走。風像發了狂的野獸,死命撞著門板,胡楊木在風裡劇烈顫抖呻吟,門軸『嘎嘎』慘叫,卻硬是死死咬合著門臼,不曾洞開。
艾力去了。新屋落成,安了輕巧的鐵門,開合無聲,閃著冷硬的光。那扇老胡楊木門被卸下時,軸臼處還凝著乾涸的羊油。它靜靜倚在院牆背陰處,覆著塵土,像一匹卸了鞍韉、垂首靜臥的老馬。戈壁的風依舊年年掠過,吹過鐵門時是滑溜的『嗖嗖』聲,拂過老門板卻鑽進木紋的溝壑,嗚咽般低回——風沙的刻痕,人手的潤澤,歲月無聲的沈積,都成了時光的手稿,在沈默裡續寫著未盡的嘆息。
人們在新門裡出出進進,日子如流水淌過。只是我偶爾瞥見那倚牆的舊門,心頭便掠過一聲悠長滯重的『吱呀——嘎——』暮色熔金時,恍然看見艾力瞇眼倚著門框的身影,枯瘦的手叩擊門板,沈鈍的聲響跌進沙海,如同叩問著腳下沈默的土地。那扇門,靜穆地收束了大漠的呼吸、人世的冷暖,在紋理深處,在風聲盡頭,站成歲月最沈著的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