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國伍
拂開泛黃蜷曲的書頁,指尖觸到的並非冰冷的紙張或墨痕:那是未曾冷卻的血。戰火硝煙的氣息霎時彌漫眼前,《東北抗聯紀實》《黑的土紅的雪》裡的字句驟然活動起來,仿佛我推開小興安嶺冰封裂谷的一道縫隙。一道徹骨寒風混合著嗆鼻硝煙猝不及防湧入肺腑——在那道幽深的時光罅隙裡,嵌著一粒平凡如野草的籽種——『徐秀』二字。她紮根於苦寒與流血的岩縫之間,終被歲月的霜刃雪錘砥礪得堅實如興安嶺沈默的峰巒。鄉親喚她『張大嫂』。
一九三八年盛夏,毒陽灼烤著大地,連綏棱縣長山鎮長山村一組——舊稱『欒家燒鍋』那片貧瘠的土地似乎都被燙得焦灼難忍。空氣沈滯凝結,低矮枯瘦的苞米窩棚旁邊,一個肩背清瘦、面容堅韌的女人,衣襟旁依偎著兩個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就在這天地熔爐般的熱浪裡,兩個跌撞不穩的身影猛然闖入他們眼中:東北抗聯第九軍第二師師長郭鐵堅與他的副官。他們絕非耀武揚威之徒,已然被敵人逼入叢林絕境,腹中無食,步履維艱。守著一地青翠翻滾、葉脈飽滿的玉米地,餓得軀殼支離,形同枯柴。郭鐵堅枯瘦的手艱難抬起,目光如絕望中未熄的火炭:『大嫂……我們是抗聯戰士,打小日本的。我們已經五六天沒吃到東西了,你能幫幫我們嗎……』
灼熱的空氣剎那間冰凍凝固,幾張揉得不像樣子的鈔票蜷縮在那如同枯藤般嶙峋的手指間。徐秀胸口仿佛被巨錘猛撞,驟然縮緊,守著滿地的青玉米,卻要餓著肚子與鬼子拼命!一種來自土地深處最為原始的情愫霍然奔湧撞擊著她——這些人是替像她這般苦命的人去打仗!去拼死啊!
『幫!』這一個字從喉嚨深處迸發,沙啞而斬釘截鐵,像岩石撞擊,『能幫多少幫多少!』
一個『幫』字吐出,她身家性命已經懸於刀刃之上。為讓戰士填飽肚子,她毅然掰下賴以活命的兩?青玉米,窩棚灶火整日熱煙昇騰不息。一筐筐滾燙清香的玉米送入戰士手中,那溫潤的金黃顆粒在飢寒者眼中重逾金山。為給戰士買到食鹽,她必須一小撮一小撮輾轉於各家雜貨鋪子,心在喉頭瘋狂跳蕩,把命懸一線輾轉買得的鹽粒小心翼翼地包好,如懷中揣起滾燙的烙鐵,踏上一條血痕鋪就的生死長路。為給戰士們添雙鞋,更是步步驚心,一次一雙,穿行數村,步步踏著險峰,每每與死亡擦肩……更煎熬的,是運送途中的時時刻刻的驚心。
白日,她強裝鎮靜走在山野間,佯裝挖菜薅草,身後偽警的皮靴踏地聲總如炸雷隨時在耳畔炸響;暗夜攜糧入山,兩個兒子瑟瑟貼在她身側,林隙每處陰影深處似乎都埋伏著漢奸窺伺的幽幽鬼眼。冷雨與毒打終至:暴虐的偽警察凶神惡煞逼到眼前,鞭柄抵住她瘦削的肩頭,話語如同匕首紮心:『你的苞米呢?還沒熟怎麼就沒了呢?』她面龐掠過血色卻瞬而冷靜,眼皮沈靜不曾微顫:『讓那該千刀萬剮的?子都啃盡了!』所有恐懼碎在齒間,默默咽進腹中。唯當立於深林深處抗聯戰士面前時,那瘦弱身軀纔再次支橕起無言的巍峨與鋼鐵般的堅毅,宛若雪峰。
抗聯戰士小心翼翼地在堅硬的石板上搗碎金黃玉米粒,撒入她那用命換來的救命鹽粒,摻上苦味彌漫的山野苦苦菜熬成一鍋粗粥。溫熱的泥草氣息不僅溫暖了冰冷的胃腸,更點亮了那些被絕望冰谷吞沒的眼瞳深處幾近熄滅的微光。她一次次踏破山路送來的鞋穿在了戰士血肉模糊的腳上,潰爛的傷處涂上她以命奪回的藥粉,滲出幾縷痛楚的希望。
爐火在窩棚裡跳躍,映照著郭師長那凹陷又明亮的雙眼,他常對著不識字的張大嫂講述那驅除日寇、復我河山的熾熱決心。王副官也說起了故鄉遙遠朦朧的月光。徐秀含著熱淚,收下了眼前兩位親人般的『乾弟弟』。臨別晨光中,郭鐵堅緊握她皸裂卻有力的大手,炭火般的目光燒灼著她的臉:『姐!等小日本趕跑了,咱隊伍哪怕只剩最後一個人,爬也要爬回欒家燒鍋!說定了,一起喝那碗慶功酒!這恩情,咱抗聯世世代代,忘不了!』
依靠張大嫂傾盡所有、滴水成河的援持,依靠戰士們咬牙熬煎、百死不悔的鐵骨,這支陷於絕境的軍隊在1938年9月爆發出驚天雷霆般的呼嘯,強渡張家灣河,於八道林子與王明貴的隊伍勝利大會師。小興安嶺腹地那曾被冰封鎖死的絕路,被鋼鐵意志刻下了一條染血的生路。
破碎家國,難載安寧的水恆。1941年9月20日,為撕裂日寇密布的『鐵壁合圍』,郭師長身先士卒率部遠征,行至訥河嫩江之間,突遇千名惡敵如狼群猛撲圍獵。疾雨般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身軀,鮮血噴濺,他卻如山巒撼動前般兀自挺立不倒,用盡最後氣力撲向滾滾的硝煙:『衝鋒!』——年輕的英雄最後倒在三十歲的生命門檻上。昔日草棚裡那『重逢』的承諾,終被呼嘯的北風卷走,與漫天的雨水一道消逝在冰冷長空,再也燃不起半點餘燼的光亮。
多年後霜白蕭瑟的秋季,1983年,綏棱長山鎮徐秀那低矮破敗的家中,迎進了宋殿選等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們正是被當年草棚裡那雙溫暖臂膀奮力從死亡邊緣拽回的抗聯老兵。老人們終於踐諾而來,最終,卻只在破屋中見到了徐秀的長子張景福。那位在無邊風雨中用瘦弱肩膀支橕起生命重量的母親,早已於十年前的1973年默默離開人世,似一粒塵埃歸於土地,甚至未能留一幅清晰的容顏於薄薄紙面之上。
宋殿選老人蹣跚佇立空蕩蕩的土炕前,渾濁老淚簌簌滾落:『大嫂啊,為這點鹽這點藥,她遭了多少罪,生生熬著;我們走後敵人還燒掉了她的草棚……一聲苦都沒跟咱們訴過……解放後日子這麼苦,也從沒伸手要過國家半分的……』在四海店援抗紀念館的角落,徐秀之名已無聲融入了悲壯的東北抗聯畫卷。那燎原的星火穿透無盡寒夜不滅,只因有無數這般卑微身軀點燃並堅持守護的燈火,渺小微光匯聚成了灼透黑暗的生命銀河!
她一生目不識丁,偏以傾家活口的決斷,默默鐫刻了『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興安秋葉丹』的灼熱赤誠;她身軀孱弱單薄,絕無『八百裡分麾下炙』的赫赫戰功,卻在步步涉血跋涉中,用自己的雙腳踏出了回響『慷慨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無畏鐵音!其一生默默無聞,恰似宋殿選字字滴血的泣訴:『這,就是我們可敬可愛的人民!有他們,便是我們永不熄滅的底氣!』
小興安嶺的風雪會消融,努敏河奔流依然,興安嶺葉綠葉黃。
徐秀老人的容顏已融入蒼茫厚土,化作喚醒凍土的春泥。
低矮窩棚湮滅風塵,微弱燈火早熄久長。
唯有一種比星光更悠遠的光芒不滅——
她用草棚般卑微、草籽般靜默的存在,將那條名為『九州同心』的民族魂索,執拗地纏系在歷史深淵之上!
這巨索懸於歲月蒼穹,無聲燃燒,以不息堅韌迸射出一束刺透長夜的微光!
是啊!民族危亡的長夜裡,正是無數張大嫂這般微渺的光點,以血肉之軀承起希望之索,踏渡絕崖;無數孤勇者所獻身的鹽粒,在冰寒的石板上終煨成救國的熱湯。
那金黃玉米粒哺育的,豈止飢餓的腸胃?
那喂養的是整個深陷寒夜、終將勃發的中華魂魄!
縱然歲月吞沒草棚與容顏,人心深處那句『等打跑了日本』的誓言,重如山岳,依舊轟響!
歷史於此回響:何以草棚能系九州?
只緣——
每一座草棚卑屈的脊梁下,都緊蜷著一顆讓整個寒冬震顫的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