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塵憶
鼻子總是比眼睛更早察覺到季節的變化。
前幾天在樓道裡,忽然飄來一陣楊桃的甜酸氣,混著不知誰家炒花椒的麻香,一下子撲到臉上,有點酸麻。就在那一刻,我潛意識裡萌生一個念頭:秋天到了。不是從日歷上看到的,也不是因為朋友圈都在曬入秋的第一杯奶茶,而是鼻子先忍不住了,它似乎在催著喉嚨喊:喂,該換季啦!
不是說笑話,我鼻子確實挺靈。狗能聞見三百米外的骨頭,我能辨出不遠處糖炒栗子殼裂開時的那股焦香。這本事是從小在鄉下養成的。那時候沒有手機,放學後一路蹦跳著回家。走過打鐵鋪,先聞到松木鋸末燒著的煙味,接著是烤紅薯流蜜的甜香,最後總能聞到媽媽鍋裡燉白菜的味道,這三層味道飄過,天肯定就黑下來了,和鬧鍾一樣准。秋天真是有點特別的季節。它不似春天,把各種花香一下子全都堆到你面前;也不似夏天,汗味、蚊香味、西瓜的清甜混成一團。秋天是藏著掖著的,它把各種氣味悄悄收起來,要人主動去找。你得蹲下來,把臉埋進曬得蓬松的玉米須裡,使勁吸一口氣,那股混合著泥土和奶香的特殊甜味纔會衝進來,又野生,又溫柔。有時候半夜上完廁所,赤腳走到陽臺,風『呼』地灌進睡衣領口,涼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但你仔細聞,風裡面帶著什麼?河底淤泥的土腥、遠處燒秸稈的煙味,還有不知哪家忘收的床單上殘留的陽光氣息,全都混在一起。就如一位老練的DJ在打碟,聽起來雜,但每個節奏都剛好敲在人心上。
古人的鼻子其實也很靈。蘇軾寫『最是橙黃橘綠時』,我猜他就是靠聞的。你想,橙子將黃未黃,皮還帶青,但甜味已經冒出來了,混著橘皮的清辛氣,一聞就讓人精神。李清照更厲害,『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袖子裡能有什麼香味?分明是秋夜的菊花偷偷沾上去的。她還要說『莫道不銷魂』,要我說,她就是被花香熏得站不穩,這纔寫下『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但秋天也不總是好聞的。它有時候也會發餿。處暑過後那幾天,太陽依舊曬得厲害。
有一天下班,我路過垃圾站,正趕上一堆爛葡萄『噗』地一聲炸開,酸汁順著路邊流淌。我忍不住皺緊眉屏住呼吸,胃裡一陣翻騰。這感覺莫名刺痛了我,不經意間,想起兒時母親面對地窖裡那些存久了的紅薯時,也是這般似笑非笑的表情。掰開時一股濃烈的酒糟味衝鼻而來,我嫌棄地後退,母親笑言:『沒事的,蒸著吃更甜。』她手起刀落,那餿味在蒸汽昇騰中竟真化作一縷奇異的甜香。原來爛到極處便是轉化的開始,秋日的智慧,就是教人看透這層窗戶紙。最妙的是雨後的秋味兒。
周末,一場雨把柏油路旁邊的野花全打散了,空氣似被洗衣機甩過,只剩潔淨。這時候鑽進公園,泥土翻出腥,如鐵鏽,又如血。草叢裡剩幾朵野菊花,杆子一掐,白漿冒頭,一股苦味襲來,聞得讓人打激靈。再往前走,松樹下落滿針葉,踩上去『嚓嚓』響,鼻尖猛地一涼——松脂。瞬間,周邊清冽得像打了個噴嚏,把剛纔的苦澀全衝走。手機響了,好友發來語音:『出來擼串!我的處女作經過你的妙手,終於發表了。』我回:『秋涼了,改涮羊肉吧。』他甩了個定位,是我倆常聚的地方。我秒懂,那家店的炭火用的是果木,一開門,煙熏火燎的羊肉卷著柚木枝的甜,聞一口,立即想赤膊大快朵頤。秋就是這麼不講理,用一口鍋把美味都忽悠來了。夜裡躺床上,鼻子還不消停。樓下有人燒紙,煙順著窗縫鑽進來,嗆得我咳出眼淚。猛地想起父親前幾天的微信語音提醒,中元節快到了。小時候爺爺帶我燒紙錢,火一點,黃紙卷邊,錫箔『劈啪』炸成小銀魚。我嫌嗆,躲遠,爺爺說:『別跑,這是給老祖宗聞香呢。』如今我懂了,那煙味是信使,把人間的話捎去那邊。
秋負責傳話,順便提醒我們:別忘了從哪裡來。子時,我起床,有點鼻塞?可能是涮羊肉,甩著膀子喝啤酒,不小心著了涼。開窗,灌進來一陣風,鼻子感覺一下子又靈敏了,居然聞到糖炒栗子的回甘,大概是路口那家店連夜翻炒,香飄二裡地。我深吸一口,想起小時候背的詩:『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不翻日歷了,也不刷天氣預報,就憑這一口甘甜、半縷腐酸、三分菊花香,我跟你走。走到落葉埋腳脖子,走到烤紅薯攤收檔,走到第一鍋羊湯白霧糊了眼鏡片,走到桂花糕攤前『?嚓』……走到鼻尖五味雜陳,還捨不得抽一口氣。或許一抽,就把整個秋天吸進肺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