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
五月的曠野。草木綠到
無所顧忌。飛鳥們在虛無處
放縱著翅膀。而我
一個懷揣口琴的異鄉人
背著身。立在野花迷亂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絲絲風
漏過環扣的指間
我害怕,風隨意觸動某個音符
都會驚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當它無助地回過頭來
卻發現,我也有一雙
紅紅的,值得憐憫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脫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願意,是它在荒涼中出沒的
相擁而泣的親人
三姑石讀後:
張二棍的詩是素顏的,沒有脂粉,也無整形,更無虛張聲勢。他的詩是悲憫的,真實的,於朴素背景下演繹詩意的力量。
《曠野》可以說是較為典型的代表,不妨一讀。
張二棍賴以生活、成長的曠野構成他朴素的生存家園。
草木、飛鳥、野花、山坳……這些信手拈來的意象,構成了《曠野》詩的外在,或者說外衣。對,還有著一只長著灰色耳朵的兔子、在虛無處的飛鳥們。
不經意間,沿著一首詩的走向,我們進入了一個百草園,或者說是一個動物園。而這對於一個地質隊員來說不過是一次回家,作為一個詩人,他不過是又一次回到一張紙上。
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是張二棍的日常,他像愛著生活一樣愛著他的野外、野草,大山、峭壁,河流、游魚,天空、飛鳥,風聲、暴雨……我們相信,每一次想到他們,詩人都會有『深深用意』,而他追求的用意恰是曠野花開,我們樂於看到的好詩的出現。
張二棍在一張紙上建築的曠野,呈現著他朴素的精神家園的優異氣質。
我們不妨挑一挑這裡,那些從他心尖上飄蕩過,帶著風速、溫度、顏色的悲憫用詞。而這些詞中沒有遼闊、高峻、蒼茫等大詞,都是一些微小的、自然的、荒蕪的,飽含著謙卑之意的小詞,這應該是詩人內斂克制的一部分,也是其人格的一部分。
『五月的曠野。草木綠到
無所顧忌。飛鳥們在虛無處
放縱著翅膀。』
『無所顧忌』,這是對草木多麼深愛的擬人化表達啊!草木是兄長、朋友、同事、情人……是也不是,不是也是。而『放縱著翅膀』亦有同樣的高妙。之前的界定詞『虛無處』那三個字,乃是另一片需要照亮的天空,我們有幸看到了『飛鳥們』。虛無處不虛無,多美麗的一種填補啊。此乃知足者知自足的大胸懷大境界的外溢,這是可洞見的張二棍尤其突出的精神氣質之一。
『一個懷揣口琴的異鄉人
背著身。立在野花迷亂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懷揣』『背著身』,這是多謹慎的一種描述啊,而描述的不是外人,不是生人,乃是活脫脫俺的老鄉、同路的熟人,或者俺的工友、同隊的伙伴。二棍形象化概述達成的效果,是血管裡流出血,流出感情來了。其間,也含藏著他那似怕傷人、擾人之他人立場的默默溫情。
而『暗暗』『焦急』等詞語,寫的又是一個多麼用力用情待人之人的內心之純粹啊。
不能不說,這些好看的好聽的,甚至可以咀嚼出好味道的詞語所承載的精神氣質是二棍的,非他莫屬。
詩乃是通透我們靈魂之鏡的建築材料。張二棍的建築材料,無疑是朴素的。在這個背景下構建的靈魂空間,可以輕松地容納我和異鄉人。
還是讓我們進入《曠野》。
初讀曠野,我差點笑出聲,對於有新聞人經歷的我,竟罕見地在一首詩裡撞見『5個W』。而一個W——我,是『一個懷揣口琴的異鄉人』。我覺得應該細讀的乃是口琴的吹奏者,這一異鄉人形象。
我以為張二棍靈魂裡就有這樣一個朴素的高雅人。他不因曠野的荒涼死寂而少活氣,因枯燥無味而少況味,因惡劣冷酷而少熱愛。從靈魂深處走出來,站在曠野上的是卑微而懮傷的靈魂。
『我害怕。一絲絲風
漏過環扣的指間
我害怕,風隨意觸動某個音符
都會驚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當它無助地回過頭來
卻發現,我也有一雙
紅紅的,值得憐憫的眼睛』
二棍連用『我害怕』『我害怕』『我甚至害怕』,詩人究竟怕什麼?是一絲絲風漏過指間,風觸動某個音符,值得憐憫的眼晴?是的,這是詩人在曠野所構築物質向度的小怕,還有詩人在其精神源流地構築的靈魂曠野向度的大怕。那是悲天憫人的大情懷面對手足無措、身無雙翅、無以度人度己,對自己多重否定之後的無助感、無力感的現實之窘、之怕。
看吶,二棍把身子彎下來,把心放下來,就要小心到把自己裝回自己的心裡。他是在用力擦拭著他的靈魂,要把一首詩擦出清激見底的光芒來。
『卻發現,我也有一雙
紅紅的,值得憐憫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脫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願意,是它在荒涼中出沒的
相擁而泣的親人』
我們期待的詩意如期到來。對於張二棍來說,應該是他朴素的靈魂在紙上的又一次出現。可以說,這是詩人在野外的遇見,也是在紙上的遇見,遇見知道我小名的親人,遇見一場想像的相擁而泣。
張二棍用一首詩恢復著人與自然的關系,或者說他的詩意期待這樣。小詩不小,由此可見一斑。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於山西代縣。出版有詩集《曠野》《入林記》等,曾獲多種文學獎。現就職於某地質隊。
三姑石,系詩愛者,讀詩是她的習慣,有她的悖論和主觀,喜歡從民間視角,或他視角讀詩。如果你看到,偏又趕上她言語走音的一日,敬請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