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國建
故鄉有一口百年老井,像一枚勛章,鑲嵌在村子中央,定位著家的方向,引無數文人修辭憑吊,筆墨吟唱。它一頭連著今朝的安逸時光,一頭連著往日的苦難歲月,見證著個體的生老病死,市井的千姿百態,歷史的風起雲湧。置身井邊,緩緩伸出手,與過往輕握,光陰沾滿如煙往事。
井口呈正方形,由四扇青石板搭成,經年踏磨裸露出光滑的紋理。井壁圓形,大青磚圈成,苔蘚斑駁,縫隙間生出黛青色植物,古朴險峻。水面倒映著藍天白雲,深不見底,不知道這樣的設計是否寓意著『天圓地方』?
聽爺爺說,從前雨水豐沛,溪流潺潺,井水很淺,俯身可取。後來,水位逐年下降,需用鉤擔系著水桶打水。再往後,到處墾荒伐樹,植被破壞嚴重,溝渠斷流,井越淘越深,不得不架上轆轤,纏繞著拇指粗的井繩。一大早,挑水的人排成隊,轆轤聲響,??啷啷,喚醒整個村莊。我小時候對老井充滿好奇,趁著沒人,慢慢爬過去,扒著井沿,偷看秘密,此刻,若有大人經過,萬不敢高聲呵斥,他們躡手躡腳地過去,一把緊緊抱起,離開井口後,纔會狠狠地訓一頓。
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點沒錯,吃慣了老井裡的水,再去東崗舅舅家,總是喝不慣他那裡的水,透著苦澀,用那水洗臉,都是緊繃繃的感覺。同樣的小米,他家熬的粥,沒了糯香味兒。父親用老井水釀酒,柔韌綿長,咂一口,脣齒留香,引得十裡八村的鄉親們爭相購買。就連不會喝酒的母親,都禁不住要嘗一嘗,一口下肚,花枝亂顫,桃花蕩漾。舅舅用同樣的配方釀酒,無論口感還是醇香,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為此還鬧出誤會,以為是我爹留了一手,不肯傳授,請我爹上門操作,結果還是以失敗收場。心有不甘的舅舅,無奈之下,套上馬車,帶著水桶,直奔老井,取水再釀,一炮打響。
故鄉的老井,是一個神話故事般的存在,一年四季,不枯不竭,傳說有龍王庇佑。在解放前遇到旱災,人們便在井口擺上供品,焚香叩首,虔誠祈禱,祈求龍王,降下甘霖,老輩人都說,靈驗得很。老井像一部禪意的經,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念叨,一輩又一輩的人傳頌,它沈醉了一輪又一輪明月,讓那些頑皮的猴子們,在童年的教課書裡,手拉手打撈個不停不休。
老井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百年的光陰中,孤獨地守望著故鄉的炊煙,在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上,滋潤萬物生靈,養育世代子民。她屬於安詳的村莊,屬於善良的農人,老井與村莊彼此依靠,相互守望。
現在,鄉親們日子殷實了,都在自家宅院裡打了壓水井,用上了自來水,再也不去挑水吃了,那口見證了幾代人冷暖生息的老井,逐漸荒廢,慢慢消失在光陰的變遷裡。如今,一座石碑矗立在老井邊,成了村裡的一道風景。喜鵲們嘰嘰喳喳地在老井上空盤旋,為她吟誦著一首贊美的詩篇。老井不老,記憶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