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柏陶
老家蟄伏在松嫩平原與小興安嶺餘脈的銜接處,既無山巒疊嶂,亦無莽莽林海,更不產煤炭。一馬平川,是小鎮最顯著的生態圖景。居民們能享用的,是限量供給的、少得可憐的『計劃煤』,作為主燃料。而那引火的輔助燃料,則只能依賴大自然的慷慨恩賜了。於是,每逢春秋兩季,小鎮便如蘇醒的蟻穴,家家戶戶傾巢而出,老幼婦孺齊上陣,漫山遍野地打柴草、刨茬子、拾秸稈、摟樹葉……凡沾著『可燃』二字的物什,悉數被搜羅歸家。正是這卑微的柴火,纔催生了灶膛上方裊裊昇騰的炊煙;有了這炊煙繚繞的天空,方纔有那隨風飄散的詩意與撲鼻而來的飯蔬之香。在物資匱乏的年月,連自然生長的柴火,也深深烙上了緊缺的印記。窘迫的現實,逼著人們不得不廣闢『柴』源,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戧樹皮』便成了一個絕妙的選擇。
那時,我家與鐵路貨場僅一箭之遙。幾乎日日都有火車轟鳴而至,卸下堆積如山的原木。只要那轟隆巨響劃破長空,貨場周遭的居民,無論大人孩童,便如同接到了無聲的集結號令,從四面八方匯湧而來,目標明確,殊途同歸。人們攜帶的工具簡陋至極:一條破舊麻袋或一只碩大的柳條筐權作運輸家當;一把特制的『戧子』便是核心武器——那『戧子』用成人拇指粗細的鐵條鍛打而成,長約一米,一端彎成渾圓的把手,另一端則打成扇形薄刃,寒光微閃,專司剝離樹皮之職。
戧樹皮亦是一門學問,講究竅門。須得先挑那些皮松易剝的樹種下手,譬如椴樹、楊樹。它們的樹皮纖維疏松,戧子一探,便能撬起大片,順著茬口一揭,整張樹皮便如鎧甲般脫落,效率極高。松樹皮則截然不同,因其皮層厚實且多油脂,戧起來不成大塊,常常是碎屑紛飛,顯得『碎碎糟糟』。然而松木自有一股獨特的馥郁清香,沁人心脾。運氣佳時,還能刮下些半凝固的松木油子,那可是引火的絕佳材料。正因戧松樹皮無需太大蠻力,它便成了我們這些孩子的首選戰場。
火車卸下的原木,常是橫七豎八,支棱翹起,如同沈睡的巨獸。人若攀爬其上戧樹皮,一旦腳下圓木滾動,便有傾覆之險。因此,看守貨場的人常厲聲喝止,勸阻無效時,甚至會粗暴地搶奪工具。每當被禁止上垛,我們便只能悻悻然退到遠處,目光卻被另一番壯闊景象牢牢攫住——看那些抬木工人如何『歸楞』。所謂『歸楞』,便是將卸下的散亂圓木,抬到另一處場地,整齊地碼成巍峨的垛山。
抬木頭的陣勢,視木頭粗細而定,或四人一組,或六人、八人成隊。為統一步調,力士們分列木頭兩側,右肩扛木者稱『大肩』,左肩扛木者謂『小肩』,左右二人共用一副沈重的瓦杠(卡木頭的鐵鉤)。欲將這龐然巨物合力抬起、穩步前行,非有一人領頭喊號子不可。
『哈腰掛呀——』領頭者一聲渾厚悠長的呼喝破空而出。
『嘿喲!』眾人齊聲應和,聲震四野!應和聲中,只聽得『?噠、?噠』一片清脆利落的聲響——那是瓦杠鐵鉤齊齊咬住木身的宣告。
『挺腰起呀——嘿喲!』號令再起,眾人如繃緊的弓弦驟然發力,腰背猛然挺直,沈重的木頭瞬間離地!
『不要晃呀——嘿喲!』
『向前走哇——嘿喲!』
『邁開步呀——嘿喲!』……
此刻,那被抬離地面的巨木,仿佛不甘就縛的洪荒蒼龍,在眾人肩頭沈重地扭動、掙紮,隨時欲掙脫鐵鉤的束縛,重歸大地。抬木的漢子們,則將全身每一絲氣力都擰成一股繩,所有的意志都凝聚於肩頭瓦杠,將這猙獰的蒼龍死死鎖住,一步一印,朝著那高聳的跳板垛山艱難挺進。
有時,為驅散這極致的疲憊,喊號子的領頭人也會即興編詞,拿隊中某個伙伴打趣調侃:
『讓張三老婆給咱燙上酒哇——嘿喲!』
『她上前拉著咱的手哇——嘿喲!』
此時,被佔了『便宜』的漢子也只得嘿嘿憨笑,無法回嘴,只能跟著大伙一起,用盡力氣吼出那聲『嘿喲!』這粗獷的玩笑,是苦累中的一點辛辣作料,是號子聲裡跳躍的一星人間煙火。
巨木終於歸位垛山。喧囂暫歇,貨場上只餘下一地狼藉的碎樹皮。方纔被喝退的戧樹皮大軍,此刻又如獲赦令,重新披掛上陣,投入到熱火朝天的『打掃戰場』之中。
燃燒的樹皮,如同劃過歷史蒼穹的璀璨流星,轉瞬即逝。然而,它曾迸發出的那束溫暖光芒,卻永恆地烙印在我的生命底色裡,依舊清晰地照耀著我的前路,讓漂泊的靈魂得以皈依那片炊煙裊裊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