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中國作協會員。詩文見《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天涯》《花城》等報刊雜志，入選各年度選本。出版詩集多部。獲2010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14江西年度詩人獎、紅高梁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
在鹽津巴布寫詩
初到鹽津巴布
蕎麥歸倉，羊群四散
啞巴牧人頂風遠去，油燈熄滅
雪夜單騎，馬踏影
江湖已遠，疼痛已然成形
母親的村莊
母親的村莊：蜜一樣的沙棗花！
母親的村莊：木樁圍攏的菜園！
母親的村莊：瘋長的苦蕎麥！
……
那一年，沙棗花下母親遇見她的青年
菜地裡西紅柿上了色，韭菜發芽，刀豆垂藤
田野麥浪滾滾，母親怎麼割也割不完
『瘋長的麥子』母親握著鐮刀
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哭了
馬蓮花已經開過
但是，馬蓮花已經開過
它光明的額頂，豐盈的腰際
鼓脹的心房……一道頌經中的絕望之藍
——滾滾遠去
而我獨自在這裡，暮色轉暗的草場
老阿媽熟練地收割馬蓮，她的腳邊
堆放著一根根用馬蓮編好的鞭子
『更長久的鞭撻和疼——』
莫非這就是我宿命的千裡之尋？
牧馬人
我懷念一個牧馬人，至今素未謀面
懷念他的馬群、沙石、一盞風中搖晃的馬燈
他在屋檐下不緊不慢地搓著草繩
他的身後是剛翻開的坡地
板結的土塊翻過來，露出一截新泥
我是如此懷念一個牧馬人，他漠然的眼神
他吸著他的煙卷，他起身
牽著他的馬穿過荒野的墳塋——
灰灰菜
我很想和你說說灰灰菜，說說一株植物
卷縮的內心和夙願，一條寂靜之路送它去遠方
它還在等，等更大的一道風沙
從山梁翻過來，等一場風暴翻開它墨綠的經卷
它還在等，等母親的籃子父親的犁鏵
等一盤俗世的生活被端到異鄉人的手中
它還在等，大雨滂沱的二月快快來臨
它沒有霧中的花蕾和火焰，每一個葉片
比塵埃更低，它在野地安頓下小小的身體
我很想和你說說灰灰菜，說說一株植物
風沙之下也有不為人知的悲傷和情愛
二月已經到來，二月即將流逝
它還在荒蕪中奔跑，它隨風沙上了山梁
果子落地了
我說幸福、愛，果子落地了——
我說陰影、傷，果子落地了——
我一言不發，果子落地了——
我要到鹽津巴布去，到愛的身旁
在空蕩的田野上，順著風或者逆著風
閉上眼睛，緩緩地張開雙臂
我要到鹽津巴布去，到一枚果子的核
那小小的歡喜和愁，甜漿和苦膽的汁液
月亮沒有昇起
今夜，馬牙雪山近，我獨遠
風帶來一座雪山的口訊和福音
一半積雪滑下山坡，另一半開始消融
山高水長啊，我就此摸黑打馬踏上長途
遠遠的山道淺草消亡又生長
道路上沒有人在等我，沒有人與我同行
夜的風箱打開，大地的軸心，緩慢轉動
大通河在拐彎
要允許青海的油菜花上停著甘肅的蝴蝶
要允許大通河一側身，青海和甘肅就抱在了一起
要允許我一個異邦女子借來一面流水的銅鏡
一一照見命運裡的沈砂和驚濤
春秋轉瞬即逝，大通河的雙肩猛地向下一沈
殊途
在鹽津巴布，駿馬有草場
草場有格桑花，格桑花有卓瑪姑娘
卓瑪姑娘有她的蒙古包和情歌
就是古吉罕，這個不會說話的牧羊人
也有他的羊群和皮鞭。我什麼也沒有，
一個人愣愣地看著
古吉罕揮著皮鞭趕走了他的羊群
遙遠的鹽津巴布
這是一個人的鹽津巴布，遙遠的鹽津巴布
月亮就要昇起，牧馬人懷抱新鮮的草料
一匹棕色的小馬安靜地臥在柵欄旁
更遠的草場散落著殘雪和馬糞
這是遙遠的鹽津巴布，幸福的鹽津巴布
我為什麼不能安靜下來，我為什麼還這樣懮傷
獻詞
天空獻出虛幻的雲朵和桀傲的鷹
草原獻出滾動的畜群和游牧者
雪山獻出積雪的山峰和雪蓮
這個過程，萬物生萬物滅，萬物不容置疑
鹽津巴布，獻出石頭的城孤單的城
巨石和苦蕎一直鋪到了天邊
我獻出來年的青稞和草籽
薄雪的野花地一塊巨石陰暗的底部
——最深的寂靜處藏著異常的暴動
路過巴布大街
我正徒手經過巴布大街，一個異鄉來客
我已習慣用謙卑的手指記下神囑的暗語
每一個標點、語氣、表情，生澀而柔軟
『那麼，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鹽津巴布，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好好在一起
巴布大街，敞篷大貨車、牛肉面館、賣刀具的男人
雜貨店鋪、土豆、馬樁、一塊碎瓷碗片、半滴酥油香
這些草芥、螻蟻、浮游、漂萍，這些最炫目的人間
倫布什則
黑夜掠過的倫布什則
一根馬骨吹奏出天空的霜雪和
大地的風暴，夜行人內心一段漆黑的路
撒著一層細碎的白鹽……
倫布什則，塵世寂靜凝重的一刻
葵花迎風，金色的羅盤指向北
牛羊睡去，做晚課的僧侶念出最後一句經文
唯一的格薩爾王已化作燦燦星斗
只有倫布什則暗中生長，上昇到不可
輕易碰觸的
……諸神之巔
哈香日：漢長城遺址
……萬箭穿心，最後一個匈奴的血
塵世間最細小的一粒風沙，埋在一頁側記裡
哈香日，一場風雪追逐另一場風雪
一個垛口和另一個垛口，以命換命
一截白骨和怒放馬蓮，粗牛皮和絲綢
倫布什則和塹壕，一日死，一日生
(倫布什則，馬牙雪山主峰，海拔4447米。)
途中
山坡上，一群滾動的白?牛和黃羊
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啃食野花和青草
整個草甸，一面山坡的野花都是它們的
我忍不住躍躍欲試跑進它們中間
它們卻一哄四散，不見蹤影
留下我這個束手無策的人，顯得多麼突兀
一只鷹在天空盤旋
我們仰頭是因為看見了鷹
一種帶電體突然來到我們疲憊的旅途中
空氣流動明顯快了起來，一份久違的衝動
我們忍不住開始尖叫，陌生的驚喜的
而它始終慢慢地滑翔著，漫不經心
它在空中孤傲地飛，大地隨之輕輕晃動
隨後它一個俯衝絕塵而去，一片鷹羽跌落
一只鷹出現又消失，寂靜已被打碎
喜悅那麼短暫，有人輕輕啜泣
與一座瑪尼堆相遇
經幡，長風中秘密的旗幟
石頭，愛恨交加中不可消除的塊壘
飛鳥的投影，一束光波，模糊的滾燙的指紋
微微卷縮。當我像一個遲到的朝覲者
側立於這神秘的白塔邊……默默無語
相逢恨晚，祝福萬事萬物正當年
一塊滾動的石頭，來不及回到它白塔的心髒
在鹽津巴布寫詩
春天尚遠，鹽津巴布尚陌生，我尚單槍匹馬
讓我在鹽津巴布寫詩，寫下舊歷最後的一個言辭
馬蹄聲歇，我獨自來到這最漆黑的一頁
我寫下：草原、羊群、孤鷹、寺廟、沒有油燈的人家
對應這俗世我還寫下：神、天使、北斗星
那沒有出現的一切，如今在一張紙上凸現
夜霜撲面，苦蕎舊時開白花，我如今只為一個人寫詩
農歷十二月二十九日，鹽津巴布大雪，
鹽津巴布沒有盡頭
我寫下的詩行在大雪中靜靜地炸裂……
春水流
第一行傾斜，草木的春秋，落葉埋著落葉
紅楓葉是大鯉魚，楊柳葉是小青魚
魚追魚——
第二行湍急，暴雨的江和湖，星自墜
神用神的一只眼看蒼生，我用我的一只眼看萬物
岸靠岸
第三行靜止，一座木橋，一窩馬蘭
打魚、收網，過橋，馬蘭開花，花非花水流水……
落日謠
落日拌泥，一塊胭脂，涂抹萋萋容顏
庭院配籬笆，羊圈圈羊，羊吃草
落日炯炯，你不陪我
一叢野蒿，刺破你的一道血管
一只七星瓢蟲背著我的七顆星宿
水中月：六行
水中月，柳條兒串著的白鯽魚
水中月，老馬嘴裡半塊咯吱響的冰渣
水中月，誰失手插在我心口的一把彎刀
水中月，桐木桶正將它打撈
水中月，淚水裡的鹽把它溶化
水中月，一面愛的哀傷之鏡，由你來摔碎
孤獨之夜
那些隕落的，被含在嘴裡
那些命系一弦的，馬樁一樣楔進骨頭的縫隙
那些破碎的，無人撿拾
那些微溫的，冷了，那些絕望的，在草叢裡埋伏
孤獨之夜，我纔能低頭看清楚那些隕落的
被含在誰嘴裡
命系一弦的，比我更不堪一擊
破碎的，冷的，溫的，成為肉中的一根刺
更深的絕望，草屑一樣浮起來……
神秘
秘密時辰，風吹積雪
土蜂蜇，沙棗花淌出了蜜糖的香氣
一聲鶴唳，九座雪山，必是命運的饋贈
而我這個只身打馬的人
斷斷是不會給誰帶來喜訊
只有那個沈默的僧侶，他在暮色裡敲鍾
一聲，又一聲——
古離別
噠噠馬蹄不能替我送遠——
蕭蕭馬鳴，二月朔風，一聲嗚咽
半堵斷牆，十裡衰草，漫漫黃沙雨夾雪
昨日黃花綴馬鞍，連天衰草皆為金戈
烽火熄滅，雪撲面，胡人搭弓射箭
我若前去，請君為我含淚擊鼓唱玄歌
朔風旗下，青蕎麥黃蕎麥，紅棕馬黑駿馬
噠噠馬蹄不能替我斷腸，此為別，為離，為古
春天的白描
二月不開春，鹽鹼地空著
老驢子不拉磨，石磨盤結著冰疙瘩
套驢車的人，扛土揪的人，割葦草的人
給馬喂鹽的人，搭馬棚的人，播豆苗的人
還是冷。風卷沙粒刮在臉上，疼——
……一種更長久的靜默和對持
春天無法琢磨，估計今夜還會再加一場雪
馬群奔跑
深夜馬群，為了什麼穿行，咻咻嘶鳴
深夜馬群，鐵的灰燼亮過今晚的月亮
谷物的村莊，谷物高過空空的馬廄
青草、玉米、麥子，土地埋下的兒女
一匹馬在其中受傷，十匹馬被喂養
小馬是我的小姐妹，老馬是我的老鄉親
深夜馬群，我在空無一物的黑夜打聽你
我用谷物的鹽和糖抒寫你埋葬你！
滿月
如果我愛，我就拿出四種詞語
乾草垛、空麥田、滿月、牧馬人
如果我愛，我就讓昨日的糧食堆滿谷倉
牧馬人坐在乾草垛旁，明月濯洗石頭的城
如果我愛，冰冷之焰在頭頂上寂靜流瀉
一輛馬車永遠無法運送黑夜的荒涼之燭——
河西、河西
西風吹冷河西，烽火的灰燼煨暖它
手捧巨日之碗，十萬青稞只配煮一口小酒
東突厥、西突厥，大宛馬、胭脂馬
一隊舊日故國的鐵騎……死去
腐爛的骨骼裡釘著一粒沙金
西風埋下河西，袖藏簇簇磷火
一匹愛情的絲綢，一把鏽蝕劍戟
不早不晚，不是遇見我就是遇見
我前世的影子——
紮西達吉琅的夜晚
在我的心還沒有
獲得萬物的安寂和莊重之前
紮西達吉琅的天空說黑就黑了
多麼危險！一匹抖動鬃毛的黑駿馬
迎風而唳——
星辰傾斜，凜冽，不可碰觸
而我們置身在完整的黑暗中，萬籟俱寂
左邊是一望無際的青稞地，右邊也是
蹲在黑暗的地邊，流水的聲音環繞
『紮西達吉琅獻出敲打靈魂的銅鼓——』
整個紮西達吉琅的夜晚，只剩下流水
和黑暗
我身無一物，我心生疼痛
紮西達吉琅啊，紮西達吉琅
苦痛欲望和傳唱的總和
(紮西達吉琅，藏語，意為天堂寺)
高原一日
落日古銅照著的高原
一頭逡巡之豹已趨於安靜
它的身體臨摹著古老時光的斑紋和
去歲野菊怒放的輝煌細節
高原一日，六畜興旺，神的經卷敞開
呵，心上人——
如果你孤零零地出現在這高原，如果你
成為這首詩歌中不被世人解碼的一個字母
你就完整地將我……擄走
挽歌
鹽津巴布：最後一道車轍給迷途老馬
左邊一條用來匍匐，右邊用來絕塵而去
鹽津巴布：最後一盞油燈給盲目的澤木老爹
心懷星宿者按著胸口說『光，在這裡、在那裡』
鹽津巴布：最後一盆牛糞火給孤身旅人
她臉龐黝黑，嘴脣乾裂，眼神凹陷而安詳
鹽津巴布：最後一塊草甸給初生羔羊
白帳篷、棕色牧羊鞭，淡藍的人間煙火昇起來
鹽津巴布：最後一個我給石頭的城
大風凜冽大風吹，大風吹疼石頭的骨骼和嗚咽
暮色四合
在落日轉身之前
我對一切事物都曾有過狂熱和癡迷
這是落日時分的抓喜繡龍，落日將落
草色加深，野花觸及腳踝
牛羊散去，蹄印瞬間消失
遠處，風推開青稞湧動的頭顱
唯此際，我記得我曾來過
我曾來過，形銷骨立
暮色四合的草場，只安放一輪落日
只安放落日的『?嚓』一聲
就把我和渺渺人世孤絕地隔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