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旭麟
走進瞿秋白被俘和囚禁的最後時光,就像攀援聳入雲天的高峰,不時可見奇險而絕美的風景。他與歷史上那些英名不朽的捨生取義者既相似,又不同。相似的是,都有臨危不懼、臨難不屈的意志和信念,不同的是,他在生命行將終結、步入永恆之際,偏偏要解剖自己的靈魂,留下了看似多餘的『獨白』。
從被俘之日起,身陷虎穴的瞿秋白就已坦然面對個人的命運。他鎮靜得令人吃驚,咬定自己是一名醫生,敵人嚴刑逼供,反復審訊,毫無所獲,逐漸解除了對他的懷疑。遠在上海的魯迅等人積極營救,眼看獲釋的曙光就在前頭,沒想風雲突變,由於叛徒的出賣和當場指認,他對如獲至寶的特務微微一笑:『我就是瞿秋白,以前的供述就權當一篇小說去讀吧。』
在長汀獄中,敵人的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絲毫撼動不了他信仰的參天大樹,他們哪裡能夠理解一位革命者『為銜春色上雲梢』的志向。讀書、篆刻、填詞、作詩,把監牢當書齋,瞿秋白心無羈絆、無畏無求,曾經讓位給革命的纔情噴湧而出,相繼創作了一批舊體詩詞,今天讀來,仍然清晰可辨他寄寓其中的浩渺心緒:『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行人莫問當年事,海燕飛時獨倚樓』等,如果他糾結於書生意氣,僅僅停留在『山城細雨作春寒,料峭孤衾舊夢殘』的身世感懷,那麼歷史將少了幾分沈重的思索,他最為奇特又最為費解的文本也隨之無面世的可能。在這篇飽受爭議的《多餘的話》中,我們深切感觸到瞿秋白一以貫之的真誠和坦蕩,他毫不掩飾自己生命的多重色彩,痛快淋漓地揭下假面具,徹底剖析內心的隱秘世界,從而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豐富、立體多維、郁結悲沈的形象。
『請勿撕破我的歷史』,這一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勸降者頓時啞口,同時,也將自己推向了懸崖邊緣。縱使有一千個可能,他還是選擇這條不歸路。苟活於世也許簡單,只要他低下高貴的頭顱,他就可以到大學去當教授,去從事自己心愛的文藝創作,可是他義無反顧地捨棄了這扇生的大門。參透了生死大義,死何所懼,生復何求。在《卜算子·詠梅》一詞中,他早已吐露心跡:『眼底雲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
慷慨赴死,是他留給人世間的最後剪影。那首『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的集句詩,亦是他生命的絕唱。在中山公園的涼亭中,他持酒豪飲,妙語如珠:『人之公餘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席間『國際悲歌歌一曲』,鳥雀為之寂然。當最後時刻來臨,他手夾煙卷、氣定神閑地邁向羅漢嶺刑場,這份從容,這份淡定,更像是出一次遠門,抑或赴一場宴會。他環顧四周,只見遠山如黛,近水含碧,遂在一塊草坪盤腿坐下,一聲『此地甚好』,隨即飲彈長逝,那份神情,那份鎮定,似乎面對的不是士兵的槍口,而是記者采訪的相機。
『今歲花開盛,栽宜白玉盆。只緣秋色淡,無處覓霜痕。』,瞿秋白這首年少之作,暗寓了當時他正萌發的意趣和精神,從此處發軔,歷經革命的雲蒸霞蔚,終成浩然正氣,充塞天地之間。他那不朽的英靈,永遠被後人崇仰和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