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若虹,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詩刊》《民族文學》《北京文學》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民族文學》年度作品獎、首都五一文學獎、紅高粱詩歌獎、《北京文學》年度作品獎、《娘子關》文學獎等。出版《雨水打不散羊群》詩集、散文集六部。
黃河灘上的那些小(組詩)
黃河灘上的那些小
小到一只又黑又瘦 勒著細腰的螞蟻
舉著一顆肥碩的蟻卵
在枯草的獨木橋上跑得行色匆匆
小到一只七星瓢蟲倚在打碗碗花蕾上
一遍又一遍地喊開門
小到一片葉子跳到黃河裡的撲通一聲
小到一粒沙子左臂擁著右臂自己把自己抱緊
小到上坡的一條黃土路 風爬著爬著
就游入草叢
小到一朵米粒大的棗花 努著黃黃的小嘴
喝退大風
小到一只又蹦又跳的小羊羔 讓整個黃河也跟著它
低一下高一下地蹦
小到手指肚大的一個人 在黃河沿上頂著風左搖右
擺地站著 站得令人不安和揪心
小到從攔河壩的石頭縫裡長出的筷子高的棗樹
風一吹
就有兩顆花生米粒大的棗 臉紅撲撲的
掀起媽媽的衣襟
我愛著這些小 愛著她們雖渺小
卻從不小了自己的愛 小了勞碌
小了快樂和對活著的自信
我相信這些小 相信不論哪一個小倉惶逃走
黃河灘就會轟隆一聲塌陷出一個巨大的洞
只有我這根小小的酸棗刺
紮在故鄉的身體裡游走了幾十年
可從沒聽見她喊一聲疼
坐在河沿上的人
再一次寫到那個人 寫到那個
一動不動坐在河沿上的人
如果不是河套的風吹起他的衣襟
他就是一塊石頭 散發著孤獨的光
那個人 那個與牛羊 棗樹 菜園子
缺少聯系的人
風吹過來時 發出了嗚嗚的響聲
他就是要在河灘讓風含著哨子一樣吹響
響著 和谷垛 小路 玉米 窯洞區別開來
這個時候 河灘上有人走著
零散 緩慢 模糊 彎曲
風 舉起背上的高粱葉子一下一下拍打著
提醒他們 一步一步向炊煙靠攏
坐在河沿上的人不為所動
他固執地要和他們區別開來
這個過程 會很痛苦 漫長
漫長得要耗盡他的一生
有那麼一陣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
想逃離塵世 卻又被什麼緊緊拽住
在走與不走之間 苦苦地掙紮
令我不甘的是 他並沒跟著黃河
嘩嘩啦啦地走了
而是趁暮色降臨
起身跟在一只狗的後面
甲蟲樣鑽進被晉陝峽谷擠黑擠扁的窯洞
運草的驢車
一頭驢 一塊會走的石頭
在黃河灘上緩慢地移動
高過驢的一車草 像湧過來的一峰浪
時刻要將它拍倒 淹沒
一個坎 又一個坎 驢車顛了又顛
趕車的人趕緊把勒草的繩緊了緊
抬手 把顛松的白羊肚手巾也勒勒
勒緊的還有一手巾厚厚的黃塵
驢趟過一個小水坑時
水坑像另一頭打盹的驢睜開了眼睛
驢打了幾個響鼻 嗚哇嗚哇叫了兩聲
驚得趕車人 像掉下來的一捆草
一頭驢 一個人 一車草
在拐過一道灣時不見了
只丟下幾聲驢叫 一股發燙的煙塵
給黃河灘丟下多麼大的空曠、孤獨和寂靜
拐彎的河灘
這河灘 走著走著突然就向東拐了個彎
對一個人來說 多半是因內急而改變方向
而河灘 就是河灘 遠遠地看
更像一根蒼老的樹乾 在延伸的途中
被風突然折斷
不知為什麼 我從小就喜歡上這個拐彎
它神秘 隱蔽 含蓄 還有未知和猜想
很多個暮色順著牆往下蹲的黃昏
我都會看見母親倏忽一下從拐彎處走出來
迅捷 簡單 意外
像豆莢裡突然蹦出的一粒黑豆
母親頭上箍著的白羊肚手巾 閃電般
照亮我家隱藏在黑暗裡的小米 土豆
和睡熟了多少火焰的鍋灶 土炕
也有出嫁的嗩吶嗚哇響著拐進彎去
那一張桃花樣紅紅的臉 一身桃花樣紅紅的棉襖
仿佛一束跳躍的火焰 拐進彎
就被撲地一口吹滅
待再從彎裡轉過身時 已是一個粗糙
潦草的婦女
好多年 我一直對這個彎保持著好奇
曾獨自偷偷地走了幾次
可走著就走著 待我回頭 那彎就是個彎
並沒有什麼鮮為人知的地方
每天 村裡的人總要走出走進這個彎
它向北是十五華裡的羅峪口鎮
向南是五十公裡的興縣城
再遠就是呂梁 就是太原
這些卑微的人或遠或近地走了
留下那個彎 好像就是為了
摟緊他們的快樂與懮傷
一塊石頭
突然就看見了一塊石頭
從黃河裡冒出
像掀起黃土坐起來的一個人
在空曠的黃河灘上
會有什麼令一塊石頭
浮上來 孤獨地守著這片蒼茫
是從異鄉長途跋涉來的
走著走著就走累了
爬上岸來歇著
還是本來就是一堆沈重的往事
被淹沒衝刷得太久太久
想對人說出些什麼
看它凸凹不平 遍體創傷
一路經歷了多少打擊和碰撞
厚厚的淤泥也掩蓋不住
我陪它坐了一會 想安慰它幾句
它心事重重 一言不發 一動不動
這讓我多少年後還為它擔心
挖苦苦菜的二嫂
她瘦弱的蹲下的身影像不像苦苦菜
她關節粗大 手指變形 皮膚皴裂的手像不像苦苦菜
她被秋風揪住不放 蓬亂 花白
乾燥的頭發像不像苦苦菜
她低眉順眼 灰頭土臉
咬不動堅硬生活的牙床像不像苦苦菜
她朝著日子緩慢地打著問號的腰
搖曳在黃河灘上像不像苦苦菜
她黑甲蟲似的 穿一身被汗水醃漬的舊棉襖
顫微微地蠕動像不像苦苦菜
她低頭憐愛地看苦苦菜的那一眼
和苦苦菜抬頭看她的那一眼像不像
當我走過黃河灘 走過她們身邊時 我喊了一聲
到寫這首詩時 還未分清是苦苦菜
還是二嫂怯怯的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