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晏,80年代開始詩歌寫作並在國內外發表作品。出版詩集《馮晏抒情詩選》《原野的秘密》《看不見的真》《馮晏詩歌》等以及詩叢詩集《吉米教育史》《與從前有關》《邊界線》《小月亮》等。詩歌作品被翻譯為英、日、俄瑞典等多種文字。
光線
光線與冰凌在窗簾上交匯那一刻,
懮郁,退後一步,
光線讓清晨像箭一樣深入,
通常,箭與日子是平行的。
光線讓眼睛時而半閉,
像偷窺,或者竊聽。
光線,治愈發炎的傷口,
扭傷的腳踝,安全感需要恢復。
光線解開打結的紅繩,
曬乾陰濕的裂縫,照亮我文字裡的骨頭。
光線使凝視低垂,
壓住塵埃,從中感受地球引力。
光線,來自鄰居的秀發,
高原的肌肉。
讓一排葵花站在地平線背對我,
像背對故鄉,那飄移中的。
光線加深了臉上的雀斑,
劃分出膚色的黑白兩界。
淡去了一扇虛掩的紅漆門
然而,真實讓光線成為了背面。
聽音樂
我聽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像被鉗子砸開的核桃,抑或盤旋的龍
我聽加裡·朱爾斯翻唱《瘋狂世界》
呼吸是擋在被撬之鎖周圍的鐵鏽
我聽老科恩唱《我的秘密生活》時
仿佛住進他的麥克風,也聽《哈裡路亞》
我聽埃爾頓·約翰的《悲傷情歌》
夢躲進牆體內的衣櫃,毛衣在疊我
的確,我還沒有脫掉身體上的晚秋
我聽日出,火的發源地在東方點燃我的血
我清晨開車,新聞在廣播裡快閃
痛總是比愉快更持久,一些詞紮進指尖
距離
刺穿球體的衝動讓你所經過的每一片海
每一株灌木,每一杯烈酒都在告別
都構成了你與情感之間的半徑和迷宮
移動叢林的手牽扯著你與飛禽和昆蟲之間的
愛與分寸。每一種野獸都是寂靜在先
飄呀飄,巨大氣體生成收縮如時間上的寒意
你漸漸成為你所接近過的木頭
鳥巢,或一條擱淺港灣的船都不奇怪
每一束促使你變亮的光都來自對黑夜的出逃
海拔與你的眼睛建立了從45度
到90度角的危險關系
你只是成為多種可能性中一個轉身
每一份存在感都有一個神秘星座
帶你落地,每一滴血都將成為一塊冰石
午後,你給一只掠過窗前的褐色翅膀命名時
陷入空白,就像詞語與新物種剎那偶遇
下雪了
零星的,成群的,大片的,
雪花裡一座城市傾斜。
道路緩慢,身影緩慢,
轉彎有神靈移動。
黑暗始終向下滲透。
屋頂,窗沿,停靠路邊的車輛頂棚,
一層簿雪變輕了時間,
路燈變輕了,雪落在逆光裡。
種子向上,接近破土。
一只白色孔雀被夢卷起,
生活變輕了。
初春,地面猶如越過生而抵達永生。
深夜是一塊巨石,
我掀起窗簾看見增厚巨石的那些白色。
寂靜回到身體裡
視線變輕了,起飛,
省略掉街道,城市,北方山脈,
荒原,界江,
以及被雪花覆蓋的那些已知。
散步
一只貓輕如樹影,絹紙,空氣
從林中小路另一端飄來
輕如一片禪意,一層薄霜
它發現了我,便輕輕躲開,像化了
流向草叢深處
左邊,樹上的紅柿子墜落一枚,碎了
它停下,回頭,點上逗號
仿佛夕陽下的一朵雲
安全意識裡的根
有它躲進去的四只小輕足
脊背露出草叢
像被螞蟻蓬松過的一團細沙
我吸入了它捉摸不定的磁,或者玄思
它躲進我搜尋與輕有關的詞語龍門陣
意象將它捧起
一只喜鵲碰落幾片白楊樹葉
劃傷的藍更低了
這個午後,巨大的寂靜正被晚秋深聞、吸入
乏味如扇子扇動
空氣靜謐,強光抹去房屋,街道,
一只流浪貓退出臺階。
城市退出移動,
綠色還未返回被季節抽空的樹,
被風吹低的草。
昆蟲翅膀在水霧裡鑽孔,
乏味如扇子扇動。
聽力越來越密,從沙沙聲退出。
音頻重復著加快,
逐漸突破細胞壁、皮膚,
遠與近連成一片。
江畔退出流水聲,
腳步如懸空。
車輛退出發動機轟鳴,
輪轂如懸空。
心髒退出咚咚敲門聲,
活著如懸空。
一條船在午後慢慢飄,
沿著冥想的萬物傾斜,退出定位。
一直為抵御消極在屋頂修復視覺的手,
推出禱告。
有些事物『喜歡過了』
我喜歡過瓢蟲雨,紫旋風,
頭發帶電,夜空下直立,
我喜歡球體。
牛油果核,油脂宇宙的外延,
我喜歡切開它。
我喜歡過黑暗裡比星光更小的晶體,
被神秘眼神和翅膀律動所粉碎。
我喜歡過胡楊林,
倒在戈壁灘依然活著,
一棵,兩棵,無數棵。
我喜歡一枚綠葉破土,
驚艷荒野和石壁,
不合群,不成片。
喜歡過駝峰圍繞儲水所展開的一場沙漠求生,
喜歡過差一步墜入,
我的馬兒急剎懸崖。
我喜歡偶遇,始終喜歡。
我喜歡過古棺木,沈船板,野生動物標本,
喜歡過羅布泊風沙裡殉難的
失寶者、迷路人。
的確,我不喜歡懦夫。
我喜歡過溺水後第一聲咳嗽,
胸腔震顫所蔓延的海灘、施救勇士,
喜歡過暴風雨,小舢板,
海嘯警報後最後歸來那一艘,
白帆落下焦慮。
我喜歡夢境與真實連接點,
有人推醒我,免於一跳。
我始終喜歡追問——我是誰?
我只對看不見、摸不到感興趣,
一切已知,已『喜歡過了』。
我喜歡清淡,如你,
喜歡真理的昏暗性,
適合深究,進入荒謬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