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野,中國作協會員,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美文》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評論等。出版詩集《普通的幸福》《身體史》《分身術》《讀脣術》《燕山上》《我的北國》等多部。獲『孫犁文學獎』『中國當代詩歌獎』等各級獎勵,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
秋風刮過燕山(組詩)
山中
我在山中等待,違逆的肉身
有無所畏懼的陰影
芒果的味道,光的味道
黑夜裡寒露的味道
愛情或星辰,短暫的味道
它們都彼此相遇和覆蓋
最終的結局將變成什麼樣子呢
沒人能轉移這低垂的暮色
沒人能目睹天空下盛開的山花
甜蜜徹骨,深如初夏的宗教
它們贊美,懮愁,控制感激的淚水
盡管漂泊,但也毫無衰敗的征兆
而我要對自己計算精准
死亡,或者溺愛
山中的遠方,流水,落日
琴聲與回憶,分別,或相會
如同你的詩歌長卷,卷起,打開
它們都是均衡的
一如一座懸崖對大山的等待
哦,烏鴉
它們,愛著空曠的田疇,低垂的雲朵
愛著它們回到現實的身子
和躲在影子中的未來
如果有慢慢想起的月光
就讓她,照亮它們互相賞賜的羽毛
如果睡眠,頭頂的星辰也降下
單薄的黑色,包括它們說話的聲音
也將變成蓋住臉孔的草帽
郊外的麥茬地埋著籽粒和藥片
或成為它們沈默與易碎的理由
或被人類當成凶惡的神跡
但我仍然迷戀它們,一代一代的
生活,由此讓自己變壞、垮掉
哦,幸福的烏鴉,亡靈的肉體
在喧囂的人群裡,它們
為逝者飛翔,這多麼重要!
立秋記
肉裡住著剃刀,而符咒
正解開辮子,額頭上
漸漸形成的幻覺,冒出煙霧
這是無法攔住的秘密
我們不計算它消逝的身子
我們只確定它縹緲的聲氣
而失去青春的人
要用落花比喻這一日
而贏得幸福的人
要用顫抖的裸體引入末日
而我,多像那迫不及待的
海水,要在大地上把自己煮沸
卷進體內的濃蔭,仿佛
翻滾的礁石,而從水裡
掏凶器的人,卻說:
『這波濤,偶爾是落照
這儀式,偶爾是虛擬』,由此
我有理由變得脆弱和頹廢
或如夜色裡坍塌的長堤
現在,我正從秋風中
恢復過來,如同我灰塵中的
身子,正與我自己相遇
燕山是一座石頭教堂
像黑暗的空巢,像哀傷的
花園——如果我有空巢和花園
我願意它裝滿頹廢和凶悍的光
如同一個老園丁,他的身體
也衰敗得像一座秋風中的花園
那些落葉露出了他的破碎和荒涼
我願意他選擇一個秋日
慢慢熄滅,像漸漸遠去的鍾聲
或鍾聲內部越積越厚的黑色
湖水和月光也將安眠。駿馬
在疾飛,草原剛剛經歷了一場風霜
而人群和鼴鼠正備下過冬的食糧
燕山上的石頭沿著懸崖滾落
你以為聽到的回響是來自人間嗎
不,它仍然是衝進了墮落的天堂
尖銳的塵世,以消逝為美
衰老的母親以淚水為美
以早夭的兒女為遠方的眺望
一萬裡的曠野,像深淵裡的
迷霧,它覆蓋了我心底的世界
也覆蓋了我慌亂的故鄉
如果我有幸被一只孤雁的翅膀
所追趕,哦,這黑色的閃電
擊穿我吧,我這漏洞百出的心髒
秋風刮過燕山
從雲中滑落的枯枝,人影
不在上面,樹葉也不在上面
我的佛啊,它們去哪裡了
山峰如同上帝腐朽的指尖
想起腐朽來得這麼快
我來生准備的那些還有用嗎
那些寂靜與冷漠的山嵐,如果
我在它面前,還要再堅持幾十年
佛啊,收斂我的鋒芒和貪婪吧
讓我安靜下來,深深地安靜
像瞌睡中的智者,或遠行人心中
那縷輕輕飄動的孤煙
雪山下
河谷甜蜜,有雨巷的味道
雪山下的風聲,用著
眾神的喉嚨;而草地上的女孩
心有花朵和苦澀
她迷戀的白雲,像走散的羊群
她愛上的人啊,一直在遠方飄泊
只有失神的眼睛
纔配得上此刻那些孤獨的峰頂
而大地上的積雪啊
一年年送出不絕的波紋
她的寂寥,突然讓自己
容顏枯萎;而她的影子啊
卻像草原上的月色一樣,遼闊無垠
人間多少事,轉頭都成空
這讓多少後來人
一生也轉不出她的身體
他們長跪在地,一遍遍
喊:我的度母啊,愛的神
照著那些無望的來者
和他們的頭頂吧,像照著
大地上那些生鏽的石頭
以及我們懷抱裡
這個『悲傷與盛怒的世界』
獅子的生平
獅子不抱恨草原和它的影子
它抱恨懸崖。懸崖起於
天空,任由雲中的梯子上下
任由消逝的人世,在風中
千變萬化。重新聚攏的只是碎片
只是獅子凶猛的後人
雷霆一擊,它們就鬃毛怒放
如同暴雪的欄杆外,那些滾滾的烏雲
都是祭祀儀式上死亡的家
縱身一躍,你多麼天真無邪
你以為那樣,就是一朵雲的歸宿了
不!旅行中的事物
處處都埋著漩渦的回答
空中有人問:『你為什麼飛?』
月亮裡一波一波的回聲,都是
迷茫的疑問:『傷心的來者
你為誰,飛遍了今天的懸崖?』
我們可以不了解這個世上的居民
也可以不畫下樓房上
那些曙光裡快速消失的臉頰
我們只把自己插入其中
像高高的墓碑,虹光一樣虛假
什麼時候不讓我們互相疼痛呢
什麼時候峰頂上的門扉,突然打開
像豐收在大地上,一下子
就完成了它的捕獲,我們肉體裡
所有的果實,包括遙遠的未來
都被洗劫一空,如同
一幅空空蕩蕩的《毀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