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河山,1960年生人,2010年開始寫詩,在《詩刊》《星星》《詩林》《詩潮》《詩建設》《揚子江詩刊》以及美國《新大陸》等國內外多家詩刊發表詩作,作品曾入選國內多家重要詩歌年度選本,著有詩集《殘雪如白雛菊》等。現居哈爾濱。
綏化之詩
——獻給我的家鄉與親人們
綏化簡史
它自建城以來所有發生的眾多的事件之中,
我最傾心的其實僅僅是1910年
這個城市開始有了電燈,
(當時它燈火通明的樣子是不是很美?
人們是否爆發出歡呼聲?)
一年後也就是1911年,有人開始郵遞信件,
1928年這個城市第一次通了火車,(人們興高采烈迎接火車,
這裡一定像度過一個歡樂的節日)至於它發生過的霍亂鼠疫,
1931年夏天的特大洪水以及1941年5月5日
23時18分27秒的六級地震,
(此外又發生過鼠疫與六級地震)以及後來的特大火災,
異族入侵乃至以後的被蘇聯紅軍解放,
這個苦難的城市,其實還有
許多重大的事件發生。所有的一切都與我有關,
只是我不堪回首,這裡始終是我的故鄉。
出生地
我的出生地是我所在城市的一座廢墟。
一條泥濘的街道,
栽種著柳樹和藍色向日葵。
從來沒有人聽到我的哭聲我的笑聲。
已經找不到那所房子,
那些喂食我玉米糊糊的人早已去世,
她們的形象變得模糊。
不是想讓你來到這裡,
有東西在閃爍,有事情密而不宣*,
紅色火爐上一只鐵皮水壺冒出沸騰的白色蒸汽。
*美國詩人約翰?阿什貝利詩句。
1969年
天下著雪。我家土坯房的窗玻璃
蒙上了
一層塑料布,像白內障。
大學校長和老師來到我家,與父親說起什麼人被批斗,
以及自己應該如何逃避批斗,
我被派出去,在門口望風,和妹妹。
那一年我九歲,並不理解
他們的恐懼,甚至沒有好奇只是覺得好玩。
我們在門前雪地上摩擦出溜滑,
一個男孩兒自由落體,與一個更小女孩的自由落體,
在黑暗中,沒有燈火的院子,
有雪的反光,那片雪地,被我們擦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傷痕。
深秋
深秋,綏化新華鄉,母親墓地的
玉米全部變成了鵝黃色,古老經卷那樣的
土黃色,最後的白色,而青草
仍然翠綠。它們從土裡不知什麼地方鑽出來,
像一簇簇火苗。毫無疑問它們
也將變成鵝黃色,經卷那樣的土黃色
甚至白色。我與老父親和弟弟
來到這裡,簡單卻深情地祭拜
並點燃了四支煙卷,似乎看見母親
在享用它們,似乎看見母親
在注視,沒有悲傷幾乎有的全部是喜悅。
然後,在我們之間,一切變得沈默,
當我們離開,我看見那四支煙卷始終煙霧繚繞。
我們能看見月亮
月光照亮北京。
月光照亮哈爾濱。
月光照亮綏化。
月光照亮綏化郊區五公裡的新華鄉,
那座長滿了玉米和荒草的墓地。
(月亮照亮了另一個世界)
月光普照,它將照亮所有它能照亮的。
我們能看見月亮。
它真美,我們和它在一起。
歲月
根據古老的傳言,親人的照片
在他們死去之後會走光,
變得暗淡,如同沒有月亮的夜晚。
如今我注視著母親與祖母的
照片,發現她們仍然如生前
親切望著我,微弱的光線中,
那些消失的往事又一次浮現,
有一種我不可能再度擁有的美麗。
在九十二歲老父親身邊睡覺
沒有夢,感覺特別真實。
飄蕩了這麼多年,
就像小舟停駐在一個港灣,
被一根繩子拴著。
幾乎整整一夜聽他均勻而平穩的呼吸聲,
空氣從他沒有牙齒的口腔
自由灌入他的肺,
然後以同樣的方式吐出來。
聽見海的潮汐,湧動,湧動,昇起又落下。
凌晨一點他醒了,並不知道
我也醒著,在黑暗中,靜靜有力搓他的頭他的臉,
那是他日常鍛煉的一種方式。
於是我也與他一起搓,
晨光湧現,他仍然不知道身邊發生的所有的一切。
窗外不遠處是綏化火車站
凌晨,窗外不遠處是綏化火車站,
我看不見它,
只有一個一個亮著串燈的東西
緩緩移動,我並不確定
那是火車。傳來了火車嘹亮的汽笛聲,
出生的城市,記憶中的
火車站,這些年始終奔波,
家鄉越來越遠越來越近。
(那座木頭廊橋此刻似乎咯吱咯吱響著)
在這個看不見火車
能聽見汽笛聲的拐角病房,
好像聲聲呼喚。我的心仍然渴望著遠方。
喜歡黑白戰爭電影
1969年,漆黑的夜晚,
一個偏僻鄉村,傍晚六七點鍾日落之後,
我們去看黑白電影。
走在沒有月亮的路上,
途經翠綠的玉米地,裡面坐落著
許多孤獨的無名墳墓,
荒草搖曳,似乎有人揮舞著它們。
電影開演了,一個土坯壘成的
院子,角落裡停放著那輛紅色拖拉機,
一些抽煙的人,嘴裡噴出
藍色的煙霧。我就坐在他們中間
與煙霧中間,以及鬼魂中間。
此刻,墳墓中那些死去的人也在觀看,
在我們頭上,一個膠片輪
旋轉,另一個也旋轉,
那些有孔的塑料膠片發出沙沙的聲音
美妙絕倫,幾根木棍搭建的
銀幕上,開始浮動著越來越多的
活動影像。黑白戰爭電影,
上個世紀的某個夜晚,
我們與我們的先人一起觀看,
傳來機槍和手榴彈的爆炸聲,
從墓地的方向,好像那裡的人在大聲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