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光傑,洛陽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詩刊》《人民日報》《星星》《草堂》《揚子江詩刊》《綠風》等發表詩歌;作品入選《2000中國詩歌精選》《2002中國最佳散文詩》《2018年中國散文詩精選》《中國2021年度詩歌精選》等;獲得首屆白居易詩歌獎、2021年度《延河》最受讀者歡迎獎詩歌榜二等獎、2020年《青年詩人》十佳新銳詩人;著有詩集《黑咖啡·白咖啡》,合著《起點》。
空巢
鳥兒飛走了,懸掛在樹上的鳥巢
還叫鳥巢
空空蕩蕩的鳥巢,被北風一吹
會在枝丫間瑟瑟發抖
如果風再大些,會撕心裂肺地喊出來
我常常對這些熟悉的事物眼含熱淚
譬如在豫西老家
一群群年輕人從陳吳老寨走出去
留下孤零零的村莊
和十幾個顫巍巍的老人。他們被喚作
空巢老人
似乎他們的身體是空的
當他們絮絮叨叨說起以前
就像風正穿過他們的身體
他們不停地說著
似乎在替風把自己喊出來
清晨
噓!多美好的人間慢時光
——我喜歡:這風中的相遇
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們可以長久依偎
可以讓有情人一點點
成為戀人。倘若面朝大海
我們可以含情脈脈,讓潮汐一次次
經過我們的身體
甚至可以允許,讓白首偕老
像早晨咕咕叫的鴿子
落在我們的肩頭
——一切都那麼慢
親愛的,請屏住呼吸
我們像草葉上挨得最近的兩顆露珠
我們,就要融在一起了
人間的月亮
漫長的黑夜,一個孩子坐在河邊磨石頭
他磨亮一塊大的,叫月亮
他磨出一堆小的,叫星星
這些會飛的石頭
他把它們放到天上。怎麼也磨不亮的
他就把它們扔進河裡
黑暗中的河流經過孩子
他看見扔進河裡的石頭,也開始閃閃發光
那些孤獨得發亮的石頭,圍著孩子
就像找到了人間的月亮
也說愛
……像受難,也像赴死。世界像一盞孔明燈
在塵埃和天堂之間飄著。你像燈芯絨
那麼小,我燃亮你,讓我的身體
一次次愛上你。沒有你
整個世界都是黑的,只有你
讓我睜開眼睛,發現塵世上
一切相愛的事物,都扇動著——
一雙飛蛾的翅膀
也可以想些甜蜜的事情:倘若我們老了
就在墳前栽上兩棵銀杏樹
秋天到了,銀杏葉子會變得金黃
就像我們頭頂兩莖枯草
如果我們接吻,就用葉子按住風
然後,一點點靠近,就像黃昏融入夜色
我愛
我愛這樣的清晨:晨曦在山頂乍現
從高處走來的一溜兒肩膀
仿佛是神的孩子。我也愛
春天的原野,與蝴蝶戀愛的少年
看到天堂,正從曠野的
荒涼裡、塵埃中,一寸寸長出來
春風繚繞,從露珠深處歸來的人
已找不到了自己
我從春雨裡走過,甚至愛上了
昨夜失戀的女孩,我知道
這愛裡有救贖、自愈和重生的力量
親愛的,愛情多麼美好
當我們十指環扣、合十
我知道,神也許並不在生活的高處
她就在我們彼此的身體裡
——當我們擁抱在一起,神
就回到了人間
指針
幸有陽光,幸有無邊的春色
供我揮霍。現在
我站在大地中央
像一枚指針,我的影子
不停地,轉動著
神啊!我聽見我在自己身上走動的聲音
登幽州臺歌
登上幽州臺,我已經老了
遠遠望去
在黃河邊煉石的人,都去了天上
只有風,替他們捎回了汗水
陽光普照,有人衣不蔽體
在土裡刨著黃金
還有一位老者,在擊壤而歌
一轉眼,便化成了雲朵
我不敢逗留,我知道
後來者將出現在登山的途中,人群裡
肯定還有一個我在催我上路
可我暫時還沒有找到隱居的地方
也沒有一座山
願意接納我這悲苦的一生
天地空曠,我四顧茫然
在莫名的風中,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最小的神仙
總有人,把神塑前的香燭,誤作草原上
常開不敗的紅蓼花;總有人相信
那些密密麻麻的野花,簇擁著一尊
廟裡的菩薩。那年,我打馬
過草原,像一個,在花朵和神之間
來回奔跑的信使,我知道
在嗡嗡響著的草原上,有三個神仙
——蜜蜂是最甜的神,蝴蝶
是最美的仙。還有一個最小的
神仙,我一直沒有
遇見,它有時打坐在雲端,有時
住在人們的身體裡
多像我
窗外孤零零的銀杏樹
多像我,一個人守在父親的病床前
秋風起,金黃的樹葉隨風飄零
多像我,扯下一頁頁揪心的日子
寒流滾滾,途經我們。滿樹的銀杏葉子
大片大片落下,多像我
一次次在傷口上撒上鹽巴
如今的銀杏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
在寒風中,一次次發出尖利的嘯叫
多像我,在醫院的走廊裡晃動著
抓狂的身影。寒風仍在呼呼地
吹著,那棵無助的銀杏樹啊
多像我,已不屑與醫生嘩啦嘩啦地爭執
不屑與親人沙沙地,沙沙地傾訴
此刻,它只想把撕心裂肺的痛
從滿身的傷疤裡,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