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色堇,本名鄭萍,山東人,寫詩,畫畫,現居西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獲得『天馬散文詩』獎』『中國當代詩歌詩集獎』『傑出詩人獎』『《現代青年》十佳詩人』『第五屆華語春晚十佳詩人』等多項。有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詩刊》《詩歌月刊》《星星》等多種期刊。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南方的痕跡》《三色堇詩選》《背光而坐》、散文詩詩集《悸動》等。
阿旺佐巴的九段木(組詩)
長安城的冬天
長安城的冬天
被包在厚厚的霧霾裡
我並不喜歡它灰色的焦灼與無力
路邊閃著昏暗的濁光
我無法寫詩,畫畫,無法呼吸
甚至不敢望向一地雞毛的生活
我的世界正在下雪而不是雨
我像一艘沈船在海底靜臥
內心的波瀾被海浪摔得粉碎
那張嘴在黑暗中漸漸熄滅
人們沒有打撈到真相
我需要這場雪
需要它能落在山頂,帶著哈姆雷特的氣質
許多事物會在『不衷的時間』裡腐爛
而霧霾裡亮著的
不知是灰燼還是燈盞
甘南,一只灰色的野兔
在甘南,在使花草顫動的草原
在一棵毛頭柳樹旁
我遇到一只灰色的野兔
它先是與我對視,眼睛在清澈的
風裡擦過雲朵
那平靜而又灼人的目光像是
一種安慰
這是否是一只迷路的兔子
它比丟勒那只《年輕的野兔》更迷人
臉上晃動的陽光
將所有的美都遞到了我手上
我想摸一摸它溫厚而松軟的絨毛
當我慢慢移步
就在快要接近我的童年
小野兔瞬間消失在寂靜裡
它是不是那一只奔跑的哈裡
我不得而知
躺在甘南草原的山坡上
緊緊攢住下午這短暫的時光
也許,許多事物的破碎之美正是我想要的
沈默者
郵差送來一面鏡子
它映過十二月的陽光,草地
和我的焦燥。劃過天際的雷聲
以及鏡子中我剩餘的一切
我無法進入它的內部,
詞語的嗅覺告訴我,黃昏正滾滾而來
落在乾枯的松針上
讓我再一次想起恩裡科·托塞利
和他淒婉的小夜鶯
孤獨,從一張木椅上滾過
那聲音仿佛來自黑暗的深處
又像是巴赫《受難曲》中的和聲
灰暗的風再次來臨,落日在閃爍
那些曾經的愛
也早已結束——
我必須關緊門窗
將剛剛逝去的一切,交給遺忘
接受鏡中的另一種真實
接受漆黑的漫漫長夜
生命的下半場,我只與一只昏昏欲睡的貓
凝視廣袤的穹窿
阿旺佐巴的九段木
在海拔2700多米的夏宗寺
我攀爬得有些吃力
只能借助活佛阿旺佐巴的指引
在巨大的轉經筒前停了下來
喝奶茶,吃糌粑,誦經……
師父送我一串落滿佛光的九段木
他說這是除魔降邪的法寶
今天我剛好用來測試
清流背面是否有混濁之相
光明深處是否藏著一張布滿陰鷙的臉
其實我不想看到這些
不想看到卡爾維諾的烏鴉
不想聽到這世界有鼓噪的聲音
我只想月亮蕩漾在水面上
陽光圍攏著夏宗寺翹楚的金頂
跨過寺院高高的門檻
我愛著這一地雞毛的人間
風一直沒有停下來,一兩聲犬吠
無法阻止一列夜行的火車穿過炊煙昇起的黎明
飛禽標本
一只鳥定格在了飛往天空的路上
它仰著頭顱,喙如利劍般插入蒼穹
它眼中末日般的夕陽,紅得讓人心顫
花色羽毛光亮如起伏的湖水
我一直在櫥窗外觀望它展翅的姿態
等待它再次飛翔
我們隔著玻璃相互辨認,也許它會
認為我就是那個射殺它的獵人?
遠處,一只灰背雀正在樹上狠狠地盯著我
讓我突然失去了人類的語言
天空越來越高
無知在紛亂的塵世墮落得如此迅疾
鳳凰書院
鳳凰書院依偎在鳳凰山下
金銀花,白娟梅,紫丁香,梔子
覆蓋了書院老舊的矮牆
一個穿藍色長衫略帶倦意的人
站在院子裡的,一棵杏樹下
像一位仰山望月的古人
他收攏著雨水帶來的所有香味
在石板上沏茶,談詩,說後山的楊樹林
茂盛得像一群青蔥的少年
天氣好的時候他把自己放在陽光下
甜美的夏季,爬進小院
即使有風心也不慌
這是他與整個世界漸漸消隱的地方
他將自己的身體從寂靜中抽出來
內心的狂暴正被這花蕊包裹的季節所劫持
他習慣了這種晨沐朝露,晚煮落日的山居生活
不需要『等著看泉水清澈』
如果必須選擇一次
我還是喜歡來鳳凰書院
看看那有限的美
和這個快樂得像『山溪跑出山谷』的男人
從西安到長沙
從西安到長沙
這輛高鐵要疾駛六個小時
而我的寂寥也在無形中加厚
我看到坐在對面的
年輕母親正在用花襯衫遮擋著
給嬰兒喂奶
孩子的小手在空中滿足地揮舞著
像新鮮的陽光映在玻璃上
窗外的群山,河流,莊稼,簇擁的花草
多少有價值的事物呼嘯而過
我注視著這些斑駁的細節
早已習慣了可能被掠走的一切
習慣了對萬物側目而視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時間的呼吸聲
將一道光喚醒,在一首絕句裡溢出
命運帶著我們各奔東西
六小時的旅途我無法將一首詩
與那位穿花襯衫的媽媽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