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娟娟
暮春時節,故鄉山上的槐樹開花了,漫山遍野。濃郁的花香引來了遠方的養蜂人。
他們來時,槐花開得正燦爛,一簇簇地綴在枝頭,宛如天穹散落的星星,熠熠閃著光。山風過處,槐花香氣便浮動起來,撲進人的鼻孔,又鑽進蜂箱的縫隙裡。尋個臨水平地,養蜂人支起了油布帳篷,排開木質蜂箱,便算是安了家。他們的家當非常簡朴,不過一口飯鍋,幾副碗碟,外加一套簡易桌椅,以及那些載著蜜蜂的木箱罷了。
蜂兒們最是忙碌,從早到晚,『嗡嗡嗡嗡……』飛來飛去,不知疲倦。它們落在槐花蕊心,肢身沾滿了花粉,滾搓成兩團金黃色的粉球,宛如穿了燈籠褲的頑童,靈動討喜。養蜂人則彎腰蹲在蜂箱旁,戴著遮臉脖的紗網帽,小心翼翼地查看每個蜂巢。他們的神情,倒像是儒雅書生翻閱著典籍,虔誠而專注。
我常在山中閑走,很快便與養蜂人熟識了。他們多是外鄉人,話語中裹挾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其中有個瘦削的中年人,黝黑膚色,鬢角幾絲白發沾染了歲月的風霜,媲美槐花的白。他告訴我,這一行常被人喚作『追花人』,哪裡有花開,就到哪裡去,天南海北地四處『尋花』,槐花謝了追棗花,棗花落了趕荊條,荊條敗了尋蕎麥。一年到頭,似乎都在路上,漂泊不定。
『辛苦嗎?』我問。『習慣了。』他淺笑,露出整齊的牙齒,淨白恰如槐花瓣。『蜂們勤快,人亦不能懶惰。』他繼續道,咧著嘴的笑掩住了奔波忙碌的苦澀。
養蜂人確實勤勞。天不亮就得起身,打開蜂箱,清理巢礎,收集成熟的蜂蜜。午後陽光毒辣時,便躲進帳篷裡喝茶小憩。傍晚又忙起來,直到月色如水灑滿一山槐花。取出的蜜脾,持純色瓷勺輕刮出蜜汁,再經過過濾、殺菌等處理步驟,最後分裝成瓶。天然新鮮的蜜液澄澈透亮,散發著淡淡的槐花香,滋潤著養蜂人對未來的期盼之心。
山民常來買蜜。養蜂人給的價格很實誠,說是『自己的蜜蜂釀出的,不值幾個錢。』山民過意不去,就會送去一些菜果米面,還帶著當地的酒。月明之夜,養蜂人與山民圍坐一起,就著槐花餅和山野土菜,愜意地飲酒暢聊。養蜂人的故事裡,有江南的油菜地,有塞北的葵花田,還有無數個像故鄉一樣的美麗山村和質朴鄉人。
槐花終是謝了。白色的花瓣萎黃了,蜷曲了,清風拂過便撲簌簌地落下來,給青翠山坡鋪了一襲白色紗衣。蜂兒們終於可以停歇下來,不再忙碌,卻仍然在蜂箱周圍打轉兒飛,不想閑。
養蜂人開始收拾行囊,准備奔赴下一個放蜂地。他們把蜂箱捆紮好,帳篷折疊起,飯鍋和桌椅也擦得?亮收納起,只等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啟程。
『下一站去哪兒?』我問中年『趕花人』。『往北走。』他望向遠處的山巒,『聽說那邊的棗花要開了。』順著他凝視的方向,我隱約看到他眼睛裡充滿了希望的光。
養蜂人出發的那天,我恰巧路過。卡車停在山腳下,他們把家當一件一件搬進車廂,忙碌的身影兒像極了那些采蜜的蜂兒。中年人最後一個上車,他回頭望向山上的槐樹林,對我揮了揮手。卡車緩緩發動了,漸漸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那遠去的背影兒,也如揚起的塵土,讓我的眼角濕潤起來。
山上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唯有槐蔭下,一排排蜂箱留下的淺淺痕跡,還有空中時隱時現的蜜香,仿佛訴說著養蜂人的故事。撿起一枚落地的槐花瓣,忽覺這些『趕花人』如同他們的蜜蜂,風塵僕僕的一生中,都在追逐溫暖花開的地方,從未停下奔忙的腳步。他們釀出的不僅是甘冽如飴的蜂蜜,還有那些漂泊歲月裡,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和美好憧憬。
我想,來年槐花再開時,那些『趕花人』一定又會來到這裡,望著滿山的槐樹微笑。那笑容,甜如槐花蜜。待到那時,他的日子也會更好了,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