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應峰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金鞭溪的霧帳,張家界的畫卷已經悄然展開。棧道上的露珠尚未收攏昨夜的星辰,它們懸在木棱邊緣,像極了土家族織錦上那些未完成的圖騰。鞋底與木板的摩擦聲驚醒了沈睡的苔蘚,那些綠茸茸的生命正沿著欄杆攀援,試圖在游客到來前完成又一次領地的擴張。
轉過第一個彎道,三姐妹峰便撞入眼簾。她們並肩而立,石發隨風凝固成永恆的飛瀑,據說那是遠古時期為守護金鞭溪而化身為石的仙姝。中間那位眉間猶帶淚痕,地質學家說是億萬年前地殼運動時留下的傷疤,可當地人卻堅持那是思凡仙子望穿秋水的淚痕。伸手觸摸她冰涼的肌膚,指腹間傳來岩鹽的結晶,在掌心硌出細小的疼,仿佛聽見地底深處岩漿凝固時的嘆息。
進入乾坤初開的窄峽,溶洞突然吞沒了白晝。黑暗中,鍾乳石群在頭燈掃過時次第蘇醒。導游說這些石筍以每年0.13毫米的速度生長,我卻固執地認為它們是被貶謫的星群,在億萬年的囚禁中長出了鈣化的羽翼。那些倒懸的石幔,層層疊疊如凝固的波濤,定格著太古海洋退卻時的絕唱。
洞壁上突然閃現幾道赭紅痕跡,像是誰用指尖蘸著晚霞涂抹的抽象畫。導游熄滅所有頭燈,黑暗裡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岩壁上竟浮現出磷光般的符文,隨著呼吸節奏明滅不定。那是史前先民留下的祈雨圖騰。黑暗中傳來低語,他們用螢石粉混合獸血繪制,希望雨水能穿透岩層,滋養地底的根須。當我重新點亮頭燈時,符文已消失不見,唯有岩鹽在燈光下泛著潮濕的光。
跨出洞口,忽見溪水突然變得澄明如鏡。對岸的石峰倒映其中,竟與水中游魚構成奇妙的共生畫面。老漁夫橕著竹筏飄然而至,他的倒影與游魚融為一體,竹篙點水的漣漪驚醒沈睡的雲影。這叫仙人照鏡。他抖落斗笠上的水珠,照見的不只是山水,還有人心。
筏上少年忽然躍入水中,銀鏈般的水花濺濕我的褲腳。他從水底舉起一塊半透明的石頭,陽光透過石英的紋理,將古老的地層剖面投射在我掌心。那些細密的紋路裡,我看見了寒武紀的藻類如何在壓力中石化,看見了三葉蟲掙紮著爬上最後一片灘涂,看見了恐龍蛋化石在岩層中沈睡的億萬年孤獨。
棧道盡頭的觀景臺擠滿了游客,人們舉著手機試圖捕捉完整的畫境,卻總被突兀的石柱切割成碎片。我注意到角落裡一位老者正用炭筆在素描本上勾勒,他的筆觸繞過所有現代設施,只留下石峰與流雲的對話。他不抬頭地說,你看那座駱駝峰,十年前駝峰上還長著兩棵松,現在只剩一棵了。
突然傳來孩童的驚呼,原來雨說來就來了。雨幕將十裡畫廊變成水墨長卷,石峰在雨絲中洇開,溶洞吞吐著白茫茫的霧氣。游客們橕起的花傘在棧道上流動,像極了宋人畫卷裡那些未完成的點睛之筆。我躲進亭子,任雨水在屋檐上彈奏古老的調子,突然發現石柱上刻滿了名字——有的深陷岩層成為永恆,有的淺浮表面注定消逝。
暮色漫上來時,我循著跫音返回。暮靄中的十裡畫廊褪去了白日的喧囂,石峰的剪影變得柔和,溶洞的呼吸愈發清晰。棧道旁的野杜鵑不知何時燃起了爝火,將歸途映照得恍若星河。轉過最後一道彎,忽見月光穿透雲層,在溪面上鋪開銀色的棧道。對岸的三姐妹峰已隱入夜色,唯有中間那位仙姝眉間猶有淚光,在月色中閃爍如星。
鞋底碾過最後一片落葉,我了悟:十裡畫廊從來不是靜止的畫卷,而是大地的年輪,是時光的褶皺,是自然與人類永恆的對話。我們以為在觀賞風景,其實早已成為他人眼中的景致——就像那位炭筆老者素描本上的某個模糊剪影,正與億萬年前的藻類化石、明朝遷客的題刻、今夜新刻的情侶名諱,共同書寫著這幅永遠未完成的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