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原名邢瑞霞。七零後詩歌愛好者。有詩刊發《星星》《草堂》《詩潮》等。
早晨之詩
卡佛的。一九八八年最後一個早晨
海這邊操場上
我在做第六套廣播體操
我願意
想象我們有這樣一個共同的早晨
八月剛站穩
楊樹或櫸樹葉子上的露水
在陽光裡閃亮
他即將踐行他一首詩的預言:
『所有的事情這個早晨都會離開』
當然。包括明信片，苹果餅
那使他快樂的
穿毛衣送報紙的男孩
而我隨後回到教室
在英語課本的任何一頁
都可以遇見他
C，a，r，v，e，r
他散落在具象的抽象的詞語裡
給我暗示，揮別的手
但我的悲傷來自多年後的早晨
這是白露的第二天
我從一組詩裡出來推開窗
不遠處路燈還亮著
一個拾荒者正低頭翻找
空易拉罐落地，車輛疾行
濺起聲浪。中年的陽臺上
我猛然發現
卡佛多次提到過的海
立冬
松鼠用乾苔蘚鋪墊樹洞
田鼠把豆莢拖回米倉
今晚
北風吹過月亮七次
遍地寒光
一些人攥著棉籽星夜趕路
一群人拆檁木取火
神自北方站起身
最後一片葉子就落了
祂不言不語
將雷霆收入袖口。灰熊和蛇
掖進衣縫
隱喻
如同天籟藏於聲帶黯啞的瓶
我不輕易暴露鎖骨
它不輕易亮出腹部迷人的漩渦
只屬於我的白鷺
區別於你見過的任何一只
展開羽翼它是一朵閑雲
翅膀收攏
它是一片終年不化的雪
塑造
春天剛剛站穩
我不能趟著泥水帶你去花園
但可以
給你看牽牛花小小褐色的種子
這無畏的攀援者們只要醒來
就再也攔不住
像曾經我們也有過的奮不顧身
一場風暴後籬笆匍匐在地
攀附的牽牛花葉片凌亂
紫色花朵浸泡在雨水裡
而此刻
這些種子安靜地懷抱自己小小的胚
像很久以前的我們
在高高院牆內握著乾淨的飯團
對成長和外面的世界
一無所知
後來
風改道了。從你的松林吹來
整天在山下徘徊
公路攔下大片稻田
早灌漿的稻子有了思想，晚的
還在四下張望
開荒地的黏玉米就快能吃了
玉米蟲在打它的主意
連日的雨水泡爛了我們的土豆
但坡上的南瓜還好
它向路邊的?麻遞出金色的喇叭花
和你說這些的時候陽光不錯
母親瞇縫著眼
攥著兩棵灰菜直起腰。其實
她再沒抱怨過你
立秋過去有些天了，父親
我也早就不記恨
第一次夜不歸宿，你給我的
那記耳光
秋天
丟掉反復修改的詩稿
葉子發黃的空心菜，長斑的豆角
在他進門之前，給吊蘭澆水
化妝，放下長發
極少出現在我詩裡的男人
帶著泥土的消息來見我
這次，他給我一捧新鮮的韭菜花
香菜，豇豆，和一個深灰色南瓜
他從那些顏色好看的西紅柿裡
挑選一個金黃的放在我手裡，目光柔軟
像把兩只剛出蛋殼的小雞放到一起。當然
他會吻我。在燈火長出來後
他摘下他自己
用摘所有果實都用不上的力氣
隨後幾日，他修洗衣機，拖地，搖晃煤氣罐
給我剪指甲，翻看我畫的畫
做這些的時候他會不停講述他的莊稼
而當停下什麼也不說時
會再次吻我，然後
穿上來時那雙沾有泥土的鞋，回到秋天
懸浮
是什麼叫醒了我
父母在隔壁熟睡，傍晚
他們拆掉豆角架，最後的豆角穿成串
垂掛在曬衣繩上
像兩小片夜晚的投影
黃瓜，豇豆，山藥，糾纏的藤蔓
什麼時候消失的
屋檐下叫醒每個清晨的喇叭花
什麼時候消失的
空出的地方深淵般
停放一枚陌生的月亮
它那麼近，那麼不容拒絕
清冷的光輝鋪滿我的小床
讓我感知每晚身體一直承受著
未被發現的重量。但我
要向誰傾訴呢
妹妹背對著我，小小的
蜷曲的背影清晰而疏離
新起的土豆帶著泥土的味道
藏在牆角的蛐蛐去哪了
這闃寂的夜晚
倘若一只小老鼠出現在頂棚舊報紙上
哪怕它弄出輕微的聲響
也會被我當做不認識的神，在秋夜
走動
山那邊的葡萄園
夕陽一頭紮進葡萄園
就醉得不像話
你讓兩個剛過變聲期的孩子
怎麼辦呢
掉落的葡萄粒砸中
一只蝸牛，幸福到暈厥
你讓額頭冒出痘痘的自己怎麼辦呢
整座山坡都在發酵
後來你喝的都是紅葡萄酒
後來再沒遇到那樣的葡萄園
天空是酡紅色的
葡萄們兜著蜜汁
你和她像掉進酒窖的人
你和他像兩只陶器粗坯
深廊
天色昏冥
你從一塊橡木裡取出刨花
腳踝被凝固的海浪淹沒
你看向我
你低聲說著什麼，像是
從未離開
我從未因為那個女人的事
疏離你
醒來後的幾分鍾
我閉著眼
某種，針葉林密不透光的陰影裡
隱約看到你消失在長長的
走廊盡頭
有風鈴聲傳來，是那種細小的貝殼破碎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