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餘真,90後。作品見於《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歌月刊》《長江文藝》《中國校園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獲得第一屆大江南北青年詩人獎、陳子昂青年詩人獎。出版詩集《小葉榕》。
午後
院子旁有很多結青桑果的桑樹
下面長著石蒜花和葛藤
父親疊穿著襯衣和有線頭的黃色馬甲
在石梯下伐木,舊衣服上有苦茶和
煙浸的味道
苦楝樹丑丑的果實飄入祖父
搭來堆柴的小閣樓上。我對一個人的家家酒
不厭其煩,摘來的紫蘇
散發熱烈與濃厚,像我戀人的最後一位
小表兄在太陽下收紮成一捆的高粱
我用粉筆在木梁上完成新的計時
吊床上的黑貓神情安然,一步步走向
為我貢獻器皿的芭蕉樹
這個濃烈的午後充斥著紫蘇、芭蕉花
和樟木的氣息。父親正當壯年,大刀闊斧
他還沒怎麼品嘗失敗的魔力。問題
和伐木一樣輕松,舊木頭很快在利斧中破裂
十二歲的表兄把高粱捆吃力地拖拽
貓沈沈睡去在樹影中安眠
在日落之前,我會走下閣樓應付周末的課業
最後把毛巾擰到半乾,擦我們的涼席
我們會睡得很好,做沈沈的一夢
充滿期待和幻覺,為了不值得期待
與幻覺的那天
野泳
在長江邊,經常聽到的故事是
誰家的孩子下去了,再也沒有上來。
也許沒有上來,算好的結果。
這兒的碼頭永遠安靜,河流
是幽靜的藍色。對面的小村莊,
有荒丘和熟悉的石磚房。河岸上,
流水鑿出的石壩各連各的。
石洞裡大量不認識河流的魚卵在河水中。
最美好的是石頭的夾縫,人們蓋上泥土,
讓土壤一直感受著流水的慈愛。
上面結著的豆角也感受著。
汛期尚遠,石壩曬著鎮民的筍乾和白菜。
太陽從人心的陰霾處頂出白光,
那是尋覓幽靈的探照燈。
有時死者不是由撈屍人帶上岸,
他也被潮水推上來。
上游帶來別人的年豬屍體和泡水家電。
它們曬在石壩上,等著他的家屬
繞過豐收的漁民,終於哭泣在他的旁邊。
謝幕
那個人濃墨重彩地站在門庭冷落的臺上
他的唱腔隨著年紀嘶啞
不再像個旦角,更像臺下那一排排破舊、獨木難支的老條凳
色彩艷麗的褂子,悲憤的金玉奴
冤情一般的井口如圓月皎潔
最後守得雲開來個眾人稱快的好結局
角色外的扮演者蒼老、頹唐
如同啞獄。他曾置身已逝的年代
鷂子翻身時想出秦王繞柱走的場景
一會兒又是白玉欄的大殿
或者一支繁榮的宮廷劇目
周圍高山流水、烹酒煮茶、賞荷聽雨
有人識得琵琶中的杜鵑啼血
已逝的角色在臺上永葆青春
如同一張永遠有人繼承的皮囊
歷史延續著它的驚心動魄
卻不主動產生風暴。那時
我們人手詩書,茶坊酒肆,樂曲不絕
宮商角徵羽,生旦淨末丑
一轉身,紙上草擬的時代東流滾滾
那個人意猶未盡地站在臺上
天井上沒有書生落魄,沒有恩怨是非
抽煙的男人
困擾一個中年男人的,或許不只是
沒有上昇期的工作
或許不只是需要改善的住房
或許不只是妻子逐漸從職場退出
孩子逐漸走進叛逆期,那個可以隨意
打罵他的,不像教科書慈祥的父親
脆弱得像他的孩子那樣問
怎樣纔能順暢地發一段微信語音
怎樣找到地鐵裡屬於老人的免費通道
這些是共通的,可以分享出去的
像公共廁所一樣能被社會包容的部分
其他的,只能是地下工作
他的假發片,他在感情上的心猿意馬
有賊心沒賊膽。和他對妻子的夜晚
一次次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經歷了生活,無悔過情愛
夢想碾爛了心靈,抵不過進口奶粉和尿片
那些短暫而必要的損耗
使他失去了漫長而不必要的一段人生
和所有不甘人後的悲情故事一樣
那失去的,恰好是他最想要的
我和他相同,只是我還在體驗失去
完結篇的灰霧布滿了天空
他把煙放了下去,終於扭頭看向我
下班高峰期人們像海嘯襲來
他像死神,而我像溺水者
他說,生命總是這樣,總是
為擁有一切,賠上全部的信心
浴室記事
春日,陽光明麗。
天氣好得引人妄想,
好得讓人思考它是否存在深意。
在浴室裡我幾乎開放,樹上有站崗的喜鵲。
水無動於衷在我有罪的身體上
保持它的透明,如同陽光一樣無為。
在小公園環湖
天空澄藍懮郁,幾乎浸入湖中
木槿花圍攏在一起
一群討論家庭作業的孩子
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石子被男人丟得很遠
如果這會兒是夏天
也許有人會一頭紮進去
打破這種平靜。平靜
是危險的
池塘
夕陽像攪動的蛋液流在他身上
癌癥如同老牆上的瓜藤
無主的四壁,野生的需求
他的躺椅無法盛放這樣
無限接近柔軟的肉體
喉嚨是土灶上熏黑的煙囪
種子在他體內破芽,自身
只是一團無用的增生組織
池塘水波鮮亮,豆娘在蘆蒿上來回
福壽螺紅鸞星動,蛇莓帶著誘人的白液
水中的長子早該走入輪回
但他坐在院中,風竹徐徐起舞
這裡有過他掌勺的一場婚宴
也曾停放那具漏水的軀體
他的面孔蒼白,像降溫的時光
情感如此謹慎地在體下膨脹
在那小小的棺室裡驚心動魄並不安寧地
來到躺椅上,造訪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