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詩不論新舊,都離不開陶淵明。是陶淵明第一個發現並詩化了田園,讓田園這種自然之物在詩中靈化、神化,具有了生命力和經久不衰的審美力。而田園是陶淵明靈魂皈依之所,是永遠喜歡誦讀的經書,但比經書更親切。他把身心融入天空與大地,在勞動和與草木的親近與交談中,靈魂得以解放甚而怡然、超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完全放下後的自由自在又自得的心態和狀態,代表了田園詩的最高和最美。也只有像陶淵明這樣真愛田園,長期浸泡在田園,接受田園精神的濡染和提純的人,纔能過濾掉生活中的苦難和堵在心裡的塵煙和憤懣,把自己的心率調整到自然頻率上,最終寫出這麼率真可愛又單純有深意的詩,而且這也恰合了生活中真實的陶淵明。詩與人與自然和生活合為一體,沒有了邊界,且精神飽滿,氣趣生動,境界清透。田園拯救了陶淵明,陶淵明用詩讓田園顯靈並永恆。所有這些,讓陶淵明不僅是田園詩的鼻主,也是田園詩的精神和核心。雖然後來那些寫作者詩寫得也非常出色,而且也把田園和自然當作宗教,但他們都是用眼睛和筆寫詩,而且大多是田園風景的觀光者,沒有人像陶淵明那樣把生命交付給田園,將人生田園化。這一點後輩的詩人們非常的清醒,他們自覺地將陶淵明視為田園詩寫作的源頭和神明,用浩如煙海的田園詩作品向陶淵明致敬,並繼承和壯大陶淵明的精神血脈,讓田園詩在中國歷史上非常耀眼甚至是輝煌。特別在當代新詩寫作中,田園以及農業的詩歌一直霸凌著各大詩刊,尤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隨著被稱為『麥地詩人』海子詩歌的流行,詩報刊上到處都是『麥子』和『水稻』,而且很多人是在遙遠的城市,在空調的冷氣彌漫的書齋裡,抒寫著烈日、鐮刀、莊稼和農事,用一粒稻谷,一粒麥子甚或一片白菜來冒充田園詩和充當現代陶淵明。這隔靴撓癢的寫作,顯然無法透視出田園的精神、農民的命運和大地的氣息,讓人感到蒼白和枯萎,令人生厭。
進入本世紀,尤其當下,現代化和工業化的突飛猛進,田園遭到了無情的破壞,飛鳥墜地,落日失輝,到處都有渾濁的河流,灰暗的山坡。詩歌寫作的重點也從農業轉移到城市,以及日常生活的感受上。這時如果看到油綠的田園,哪怕是僅僅是詩,很多人都會心透神明,如清水澆身。而此時田園詩的外延擴展到鄉村、鄉愁和親情,以及整個農耕文明。雖然寫這類詩的人不多,但都是鳳毛麟角——作品和人品都是珍寶。我比較欣賞的有黑龍江的趙亞東、王宏軍、梁久明和梁梓等,黑土地、莊稼和人的命運是他們的主題,感情真摯又意境邃美;河北有寫親情和鄉情的劉福君;還有山西的姚江平;安徽的紅土等等。他們的田園詩大概分成沈痛、沈思、沈醉三種類型。沈痛是對田園以及故鄉荒蕪和衰敗的哀傷和同情,也隱含著對一些陋習和愚昧的些許批判。詩歌像一條緩慢的河流,遠望平靜明亮,走近則發現水流凝重,那是詩人情感因懮患而深沈疼痛;沈思的田園詩已從人間轉向了自然,由悲憫人間苦難到對田園以及大自然神奇的探究和深思。詩的河面開闊,水下的混合物開始下沈,那是思想在沈淀,標志著詩人的情感開始與鄉村與田園和解。沈醉的田園詩是詩人被田園和自然陶醉,並本能地融入其中,且物我兩忘。他們不僅是心態還有文本都擯棄了裝飾和技巧,回歸成大地上的青草,真實自由朴素簡單。沈醉的詩歌就像秋水,所有的裹挾物都已經沈淀,河面和水下都呈現出清澈與澄明的境界。
我認為沈醉式的田園詩繼承也再現了陶淵明的詩歌精神,代表了新田園詩的特質和方向。這些詩人雖然不再像陶淵明直接參與勞作,但他們願意在田野裡撒歡,沈醉在秧苗和植物中欣喜不已,且溢出詩外。比如辭去城市工作,重返鄉下想專心伺候苹果樹柿子花的康雪就是這樣,你看她寫的《天纔蔬菜》:『香菜、紫蘇、茼蒿、薄荷/還有生姜/它們是蔬菜中的天纔嗎//要多有想象力/纔能創造出這麼好聞的/自己。//下輩子我也要做棵/這樣的蔬菜/可以不好看,但一定好聞//且永遠/只被少數人深深地喜歡。』假如不是真愛著田園,她怎麼能在這些蔬菜中發現好聞纔是它們的本性,並把嗅覺引入詩?這說明康雪有著和陶淵明一樣純淨和平靜的心靈。唯如此,纔能讓這些平凡的事物靈妙又活現,並導出形而上的意義來,讓我們感到這些詩人既是田園的素描者,又是鄉村的哲學家。再看紅土寫的《有一些時間是安靜的》:『田裡剛剛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樹林。有一些野花/是為這個時候開的/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有時喚它隱士或小姐/隱士孤獨/小姐活潑/他們有時喚我,有時/喚春風』。
詩有了童趣和仙味。顯然是詩人經過長久的凝視進入到沈醉和迷狂,然後不自覺地對內心進行清理,從雜草到欲望,先淨再靜,然後再空成明鏡,這些事物便自動地被映照出來,於是寫詩就成了修行。我把這樣的作品視為當下田園詩的最高,這也是沈醉式田園詩的審美品格和境界。因為素淡簡的背後凸顯的是詩人至真至純的童心和佛意。
上面舉例的兩首田園詩,不論是審美方式還是寫作技藝,都是嶄新和先進的,並與時俱進。這也說明新田園詩要發展一定具有現代性和世界性。兩者即是審美觀,也是價值觀。具體一點,現代性主要是說田園詩歌要現代化,世界性是要求詩人即使寫中國的田園也要有全球化的眼光和視野。現代化是中國更是世界的主潮,科技滲透到每一個角落和生活的細節中,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方便更簡略。看看我們隨處可見的各種生態園,秀美的背後無不滲進了科技的元素。現在農村耕地用機器,做飯用電和液化氣,還有對故鄉因分離而很難見到的思念或曰鄉愁,也因交通的便利變得煙消雲散。這樣的背景下,如果我們的田園詩還是晚歸的牧牛和縹緲的炊煙,以及溫馨、懷念、哀愁,就會明顯地落後於日新月異的時代。怎麼讓田園詩跟發展的時代同步,我覺得在寫法上要有包括意象、符號以及思維和審美方式在內的新的語言操作系統來對應這個時代,從而重塑全球化現代化背景下的新的田園詩。具體就是思維上的前瞻性,技術上的全息性,包括當下流行的敘事、口語、橋段、反諷和灰黃白的幽默等等,都應該成為新田園詩寫作者的常規武器。同時詩人要用思想的硬度和哲學的力度,改造田園乃至鄉愁詩的軟綿綿和哀戚戚,讓新的田園和整個農業的詩變得有力和鋒銳,拓寬田園詩的外延和類型。
除了這兩個引進,新田園詩的發展還需要在意境上堅持陶淵明創造,後來寫作者不斷加深和印證的審美品質,它們代表了中國美學中最典型的元素——
璞,真實的田園屬於大自然,一切事物都渾然天成。詩人要尊崇自然,盡力去呈現田園的原始性,而不是用修辭來雕琢篡改破壞它。這樣的田園詩纔能鼓蕩著自然之氣,有草木雷雨的鮮氣和生氣。田園是神,人是僕,人要融入田園,而不是讓田園成為人情緒的符號。塞萬提斯說:『藝術並不超越大自然,不過會使大自然更美化。』其實根本美化不了,但能給大自然注進情感,使之有了靈魂。璞呼應且常合體的是素,代表著本色,主要要求詩人用減法寫作,洗去鉛華,去修飾和技術,顯現本真之美。但寫詩不可能徹底放棄技術,只是不有意用之,將技術化作詩人的素質和習慣不留痕跡地用之纔是最高。所以璞與素重氣輕器,乃新田園詩的底色也。
淡,田園詩寫作不適於狂轟亂炸,更多時候像江南的水墨畫,輕淡柔簡。淡不是無力,而是下筆不重不狠不凶,像微風輕而爽。露水、炊煙、月色、螢火蟲,這都是田園詩中常見的意象,他們很少寫大樹,而寫樹在水中的倒影,真實虛化也柔化了,有了向遠向心靈深處蕩漾的美。這就是田園詩所追求的情致和餘韻,體現了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的美學思想。其強調的是內功,修煉精神境界,用心體悟田園。體悟得越深,表現出來的就越淡。淡也是一種生活態度,對功名利祿淡了,對田園理解得就深了,深到看不見自己,從而身心被田園化了。淡也含有大道至簡之意蘊,乃田園詩的澄明之境也。
靈,一是鮮活的生命力,是說田園詩是有呼吸的,水靈靈如田園上生長的秧苗,或是四處蔓延的野藤,掐一下,就有漿液淌出來。就像前面舉例那兩首詩,裡面充盈著雖不生猛但像兒童一樣生鮮而富有活力的氣息,只要讀進去,讀者的心裡也被染上一層新綠。二指詩人的靈慧和萬物有靈。透過田園詩的活氣和神氣,讓人感到詩人通靈的能力。他們能聽懂大自然的囈語,通曉田園和萬物的心,並用靈犀的感覺為萬物附上了靈性,讓田園詩有了一種神秘和靜穆的美感。三是有靈氣躥騰的田園詩是有氧的,養心養魂也養性靈和創造力。讓田園詩成為血肉豐滿的軀體,天真充盈的文字,像新生兒。靈乃田園詩的精氣神也。
禪,皈依與覺悟。田園詩最終目的就是為心靈找到一個著落點。酷愛田園的詩人大抵都是有禪緣的,通過發現、融入、超度田園參悟到了靜修的內涵。過程就是去蕪,提純,冶煉,讓心靈徹底地放下並清零。心空了,欲望就沒了,惡也被空擠走,人變成了風景,變成田園的一部分。這不正是到處朝拜和面壁禪修者要抵達的境界嘛。但詩人的參禪不是羽化成仙,而僅僅是覺悟和超拔,其主旨就是:人必須要飛翔於塵俗之上,不能這樣不乾不淨地活著。禪在這裡是舟楫,把人和人心從煩的此在擺渡到詩意的自由自在的彼岸(田園)去。禪境在這裡乃理想主義也。
田園詩的審美品格除此四種,還應有輕、慢、靜、閑等,但似乎又被這四種所涵蓋。需要強調的是不論多少種,唯有真是所有品格的基礎,不論詩品還是人品,都該發於真,抵於真,並貫穿整個過程。就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的:『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這也是新田園詩追求的境界和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