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個季節的交合處游走（外一首）
毛宇叡
於是我看見，金黃的麥穗探出了腦袋
於是我看見，一個冬天即將到來
然而居高不下的溫度，繼續
咀嚼時間，叢林裡，偶爾還能看見
一只落單的稚鳥，朋友和我說
他看見南飛的大雁，已經越過了秦嶺
而我們正盲目地猜測，它們
最終的目的地。我想成為一名
不歸的山客，毫無目的地
在祖國的腹地徘徊，讓自己
得以在這片失重的田園裡成熟
看雨水落進山野，看積水匯入江河
看衝天而起的瀑布，從懸崖之下逆流
然後，等到深秋，雨水退去
瀑布斷流，腳掌在樹林裡
把落葉和枯枝踩得作響，我選擇
游走在兩個季節交合的地方
用皮膚丈量時間的皺紋，直到
一場初雪落下，冬天從虛無中走來
我成為唯一一只，在雪地裡歌唱的秋蟬
一首寫給父親的詩
你不會知道那個白頭發的老人
會是我的父親，就像你不會知道
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時候
白了頭發，一滴黑色墨水滴落
在水缸裡溶解，就像父親的
黑發一樣，褪去了顏色
寫給父親的散文詩，是寫給自己
童年的懺悔錄，是我的調皮、搗蛋
衝撞父親的身體，變成他
手掌裡流逝的時光，變成他
斑駁的皺紋和蒼老的身軀
我摔過的跟頭、磕破的手掌
眼眶的淚水都牽動著他的目光
我還在遲疑、徘徊，還來不及
仔細端詳父親的容貌，他便
早已褪去了中年的朝氣
在他佝僂的後背裡，我望見
一個年老的男人，在和生命搶奪時間
落於時光的回響（組詩）
方仕仗
打開夜晚的一部分
天色已晚。一片漆黑
從樹木開始，炎熱像暮煙一樣飄散
蛙蟲又開始歡叫了。夜空下
寂靜擋住了腳下的去路
屏住呼吸，聆聽星辰的心跳
我必須學會慢下來，慢到骨頭裡去
那些靜立的事物，肯定也在以自身的方式
彼此對話。誰也無法闡釋
它們暗藏的言語、際遇
以及體內顫動的冥想
樹底的人群，一些話題正年輕地傳播著
老人點燃祥和的火焰，慢慢靠近死亡
孩子熄去白天的火苗，慢慢靠近生長
其實生命預留出來的虛幻和純粹
誰也未曾抵達
黑暗中，我們只打開了夜晚的一部分
時間與海之書
這麼多年
我都像在大浪淘沙
將生命裡最寶貴的時光
交給船笛、交給紅帆
交給系緊復又解下的長纜
這些年，不由自主地渴望波瀾
期待震撼。大海重新給我以想象、質朴
給我關愛和召喚
給我以潮起、潮落，沈浮與浩瀚
在這樣無法言說的一望無際裡
眼看著厚重的時光壓著洶湧的江水
我們就把一個時代的慢讀成宣言或獨白
並在此刻，平等地浪費夢想以及情緒和希望
或許，大海只是倒過來的天空
而我們留在了時間和倒影的兩面
暗語
一個村莊的侘寂在迫近
講述的，是白炊煙和浸雨欲褪的牆皮
這些想象，源自陳年老屋上的紅瓦
和七歲時就掉落的牙齒
這樣的事物，持有多重的響度
是深陷於土地的人再難察覺的暗語
更多的時候，炊煙，藏著背井離鄉
最先開始合十的雙掌，皈依到鏽跡斑斑的鋤頭
而挖的動向，在田壟上世代更替
那些鄉間田野不被關注的遠離
把無數個我揉進夜裡
它們像坎坷的音符，恬然的夢囈
讓淚水打濕了我的眼眶
今夜，又夢到漫山飄舞的桂花香
浸透的月光散落成潔白的霜液
它們仿佛是一滴滴彎腰勞作的水分
而稻谷清冽的氣味，綿延到螢火夢裡
呼吸（外一首）
嚴詩韻
二十毫米口徑煙灰盒
裝下眼淚的焚餘
霧中血親的臉孔與一匹汲水的馬
這是一個人僅有的陸地
另一個，雙手掩面的拿破侖·波拿巴
在童年堆起的白色沙堡上
跋涉一生
雙手烏黑地索取
遺忘、失卻、睡眠，三樣事物
一支煙被點燃，要麼在水中
要麼在脈搏處暗暗地滅去
灰燼像魂魄一樣飛
回到孩童時的舊居，在漆木搖椅上
在充斥著佛龕線香的房間內
膽怯地張望
總有人試圖
用手掌的翻覆
替代一次謹慎微小的死亡
靈魂無法回到遠古
卻要時常思念這感覺
那時我們用全身的皮膚呼吸
現在只能離席——緩慢地
對外點一支香煙
眼睛與午後——有關巴塔耶的想象
正午時分吞下一枚影子
以影召魂，她用以臥躺的姿勢
關乎人們如何想象不潔
關乎如何讓靈魂在場觀看：
被覆倒的聖器，膿瘡與裸體
過後這份不幸又甜蜜的震顫
細雨中皮膚與齒輪共同散發鏽腥
在咒詛中倒置感知——
痛苦與恥辱是一種享樂
暴烈的毀法使我們暗地裡發笑
眼睛將告知我們要通往哪裡
午後何處，無影之人的盛大游行
命我們赤身走進這荊棘
血是赤裸的部分，伴有晦暗的歡愉
沒有酩酊大醉的時刻，聖人的名也即刻隱去
頭腦要對湮滅如此快意，如此清醒
此瞬溫存是退潮的眩暈
藤蔓（外一首）
阿蘭宴
根生於柔軟，卻有擅於攀援的筋骨
謠言攀附中傷
漠視你回旋、纏繞的，巧勁
粉碎空有其表的，磚壁，凌霄扶芳
跳蛛、螟蛉、宵燭、月影
寄生於你汁液飽滿的身軀
曾居住在瀕臨崩潰的光陰裡
那兒生靈混亂
花兒也不言語
巡遍深林
芳荃薈萃
滴著蔚然春色
你漫步輕行
在種子萌發的季節
彼時悲傷散去
隨孢子回歸菌蕈的家園
千千萬萬個日夜
被你托舉
在花衣的鳥兒休憩的巢穴
你疲倦地打盹兒
享受愜意
待到第二輪月亮昇起
你又出發
負著一眾兒生者的願望
將新鮮的露水珍藏
朽木
我是朽木一棵
隨著第一顆太陽西落
有幸作苔荇的家園
常疑莖乾消存的是否
陽光施捨我二分之一的歡喜
可我也是朽木一棵
好問飛鳥的停留
第一株是木耳
第二株是紅菇
簇簇地生出了許多油綠的苔
細腿的蜘蛛餮足露珠
晨露和宿霧常在此歇腳
種子也曾掉落
蟄伏於我身後溫和的土壤
鑽出我笨重的身軀
自顧自地長成參天大樹
可那也不是我
我只是一棵朽木
我已依附此間許久
風兒來時
帶走了孢子
花和蒲公英草
狐狸、兔子
追逐著經過
身旁的蒼耳也離開我
我還在這裡
還是朽木一棵
風雨夜
細細的涓流偶然會拜訪我
連同寄身此處的客人
螞蟻、野貓
或是土狗
好在我還備著新鮮的果兒
客人們享用
充足的水和野果
可我終究不是真正的家園
我只是朽木，一棵
這是我原身的哪一段關節
遙想起歲月
我卻模糊
只記得轟然倒塌的苦痛
還有飛揚的塵土
晃蕩的陽光也被裁剪成很多份
畢竟我已是一棵，朽木
跋涉許久的旅人
用我做暫時的支橕
他沒有華麗的樂器傍身
擷來我身上的新葉
心血來潮地吹奏一曲
明月、桑梓、羊腸小道
和縫好的衣被
從他口中飄落
他應該曉得
這新葉來自我，這朽木一棵
在林間飛越的松鼠
蜷匐於我身側
生的呼吸一片一片
在我身上掉落
長成苔荇顆顆
我還是綠的、紅的、紫的、白的、
喧鬧的清醒的安靜的朦朧的
我也甘願做一棵朽木
編輯：劉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