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俊
父親很瘦,個子五尺五以上,慈祥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脾氣,一說話嘴角上揚,堆起滿臉的笑紋。
那年我12歲,暑期開學上五年級就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紅領巾往脖子上一紮,紅透了我的心,也染紅了父親的臉。
不長時間我病了,是吃野菜中毒,嘔吐發燒下不了地。
第二天黑夜,母親也病了,臉和一條腿腫得像透明體,父親連夜送她進了醫院。
家裡三口人病了兩口,日子咋過,我不敢想。
母親住院要交押金30元。家裡分文沒有,父親急得直跺腳。好在一個親戚在醫院當大夫,出面求情,允許緩交幾天。
父親安置好母親,急忙趕回家看我。
父親進屋摸摸我的頭,他兩眼紅紅的,如同冬天凍在樹上的兩個乾癟的紅果;嘴邊的胡子又黑又長,乾裂的嘴脣上有幾個血泡泡。他脫下後背畫滿白色『地圖』的黑上衣,用藍瓷大碗,從水缸舀了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下,然後擦擦嘴,坐在底下的凳子上,一個勁兒地撓頭。
吃中午飯的時候,父親回來了,飯是對面屋二嬸給做的。二嬸問父親:『去生產隊見到隊長了嗎?』父親沙啞著嗓子說:『見了,央求半天,借給了2元錢。』
我翻過身趴在炕上著急地和父親說:『爹,我不念書了,明天就去生產隊幫你掙工分給娘治病!』
下午父親從大隊部回來,臉色比昨天好看一些。父親和二叔二嬸說:『見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和主任,他倆說我是生產隊的「五好社員」,沒想到借給了20元錢。
父親有些氣喘,嗓子裡不停地發出『吱——吱——吱』的聲音。他和二嬸要了一塊包布,把家裡唯一值錢的幾把火煙捆在包裡。然後叮囑二叔說:『把家那只花公雞賣了,再想法湊幾個錢。』
『爹,花公雞不能賣,全靠它打鳴催我起床上學呢。』
晚上,父親緊緊摟著我,不停地用手摸著我的身子說:『千萬要好好讀書做人,書中有黃金啊!』
『爹,你的胳臂上咋有兩塊疤啊?』我看著父親胳膊上紅裡套著黑的傷疤問。
『別提了,那時社會上很亂,你爺爺去世後,我17歲就被日本人抓到撫順煤礦挖煤去了。』
『被刺刀紮的?』
『小日本太惡毒了,挖不夠煤就用帶鐵釘的木棍打,不少人都爛胳臂爛腿。我這兩處傷口也潰爛發了炎,胳臂差一點爛掉。』
父親說著,眼裡流出了一串淚水。
『1947年,我們這裡解放了,共產黨領導窮人翻身當家做主,咱住的這房子就是共產黨分給的。』父親手指著被熏黑的屋頂說。
『爹,你是共產黨員嗎?』『不是。但和你五哥我倆偷偷給哈達街老爺廟的共產黨和八路軍送過信,共產黨帶著一個排的隊伍,連續3天繳獲了日本鬼子五車糧食和30多支步槍。你五哥頭腦靈活有文化,剛一解放就參軍加入了共產黨。共產黨是咱們的大救星啊!』
第二天早晨,那只花公雞第一遍鳴叫,我和父親便穿衣起床。父親點火燒水做飯。
吃完飯,我背起書包,和父親一起走出了家門。父親往北走去醫院,我往南走去學校。望著父親背著包裹弓腰遠去的背影,我咬著嘴脣哭了。
等我晚上放學回家,沒有看到那只花公雞,二嬸說賣給後院王大娘了。我忙跑到園子裡摘了一個角瓜,給王大娘送去,換回了那只花公雞。
後來母親的腿病好了。每到吃飯時,父親就和我說:『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好日子,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要不然,你娘的那條腿非截掉不可。』
不長時間,姐夫來家了。吃飯時姐夫和我說:『共產黨是我們心中的太陽,沒有黨就看不到光明。』
姐夫臨走時,把一個小紅本給了我,說是轉業時連指導員送給的。
小紅本的紙張有些卷曲發黃,但扉頁上寫著的那行字卻很清楚:為實現共產主義奮斗終身!
父親說,姐夫參加過抗美援朝,是立過二等功的共產黨員。
我中學畢業參加工作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早早起床,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又把水缸挑滿了水。母親特意做了頓香噴噴的面條。父親端著碗親切地和我說:『千萬好好教學,別虐待學生,記住飯碗是共產黨給咱的。』
娘沒有吃飯,不停地擦眼淚,從櫃子裡拿出一雙黑色條絨布鞋和一雙白色尼龍襪子說:『穿上吧,心正路好走。』
兩年後,我面對鮮紅的黨旗舉手宣誓。看著黨旗上的鐮刀斧頭,我想到了不怕苦和累的姐夫,想到了父母。
如今,我的年齡大了,黑發少了,可想念父親的夢卻越來越多。夢見父親那雙疲勞的眼睛,仍像兩個乾癟的紅果,他親著我的臉囑我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夜,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蛐蛐的鳴叫。實在難以入睡的我,披衣走上陽臺望著星空。一顆顆星星眨著眼燦爛著遼闊無垠的夜幕,突然我看到遠方一顆星向我笑瞇瞇地走來,越看越像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