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喜倫
昔日朝廷貶官謫人的蠻荒之地,如今可能變為最具魅力的旅游勝地,海南三亞的天涯海角便是一例。
漫步在椰島南端下馬嶺下的海灘巨石陣中,感受到一種恢弘壯闊、渾朴神奇之美。千百年前這個人跡罕至、野獸出沒的荒灘,正是謫臣去崖州古城的必經之路。不難想象,當那些仕途折挫、心灰意冷的『罪臣』,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片至南窮極、巨石攔路的不毛之地時,怎不生出『天涯末路』、『海角途窮』般的淒涼之感呢?景色美不美,恐怕多半是由人的心情決定的。
椰島上的熱帶風光,時時讓我迷醉,而貶官謫人所留下的文化印痕,也處處令我神往。借海口候車的閑暇,我拜謁了五公祠,從中仿佛探尋到了海南文化的真諦。
走進五公祠內,只見樓、閣、亭、榭古色古香,祠內有湖,湖中有島,椰影蔭翳,繁花吐香,游魚戲水,幽雅清靜。原來,五公祠是一組木質結構的古建築群,五公祠為主樓,還有蘇公祠、伏波祠、洞酌亭、瓊園等。五公祠上懸『海南第一樓』金字匾額,大廳中有五尊栩栩如生的石像,這就是歷史上被貶謫到海南的『五公』,即唐朝名相衛國公李德裕,宋朝名臣忠定公李綱、忠簡公趙鼎、莊簡公李光、忠簡公胡銓。大廳環柱上的幾副楹聯,道出了瓊島百姓對五公的敬仰之情,其中一聯為:『只知有國不知有身,任憑千般折磨益堅其志;先其所懮後其所樂,但願群纔奮起莫負斯樓』。
唐代李德裕曾兩度為相,頗有作為,在『牛李黨爭』中失利遭貶。後貧病交加在崖州去世,子弟流落崖州,化為黎人。相傳李德裕親自設立學堂,教書育人,村民感激,主動獻上山蘭稻做的米酒。63歲臨終時,他曾留下一首《望闕亭》詩:『獨上江亭望帝京,鳥飛猶用半年程。江山只恐人歸去,百匝千回繞郭城。』詩中有他畏歸途遙遠、盼歸期無望的悲痛,但他並不怨恨阻隔他回京城的萬水千山,而說這山水重重阻擋,只是不願讓他離去。
五公中其他四位,都是宋代力主抗金而遭陷害的重臣。李綱在流放海南期間,曾寫有一首《病牛》詩:『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願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他以牛自喻,寄情明志。趙鼎獨居荒村三年,恐禍及親友,後絕食而終。臨終前他自書出喪銘旌為:『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李光在海南度過了六年流放生活,他愛上了海南,支持發展當地的教育事業,遙想孔子把魯國變成一個文明的周王朝的希望,能夠在海南變為現實,寫詩道:『尼父道行千載後,坐令南海變東周。』曾上書殺秦檜,秦檜死後纔召還辭官回鄉的胡銓,在海南島上謫居十年,為黎族同胞辦學,傳播昌盛的中原文化,與當地父老陶情山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五公祠主樓東側,僅一牆之隔便是蘇公祠,己承受了800多年的香火。據說,大名鼎鼎的蘇東坡,當年貶謫海南,曾在這裡的金粟庵客住20多天,明萬歷年間在其舊址建成蘇公祠和東坡書院。這裡有一浮粟泉,相傳是蘇公所鑿的雙泉之一。
綜觀蘇東坡的一生,始終卷在政治旋渦裡,然而他光風霽月,高高超越於齷齪的政治勾當之上,一副傲骨正氣坦然天地。蘇公盡管身處逆境,但見不到之前流人的落寞惆悵、悲愴沈郁,仍能達觀自我、超然物外,以積極的入世之心,造福當地人民。『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裡真吾鄉。』從蘇公這些詩句中,可讀出他的曠達樂觀,以及對海南人民的深情厚誼。
海南擁抱了蘇東坡,他也回報了海南。他在海南島的三年中,設堂講學,熱心傳播中原文化和儒家文化。據當地史志記載:『宋蘇文公之謫儋耳,講學時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五公加蘇公,怎麼不稱『六公』呢?是名氣大小不一?是官職高低有別?大概還是建祠年代不同吧,姑且就稱『六公』吧。『六公』作為貶官,他們都深受老百姓的喜愛。百姓愛貶官——當是中國歷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貶官是中國古代專制獨裁統治的產物,可以說,貶官多是正直坦誠、放言犯上、纔情浩蕩之人,老百姓不管它官場傾軋、派別政見,只知道他們是好人,對他們關愛有加,貶官們也自然成為流寓地傳薪播火者,推進其從蒙昧到文明的進化。
在『六公』流寓海南後的百餘年間,海南名登進士榜的有12人,當時島上有歌謠:『誰說滄海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明代還出現了大儒邱浚、清官海瑞。海南文化正是流寓文化與當地少數民族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融合的產物,海南文化因此得以提昇,而唐宋時期的『六公』,可說是海南文化的濫觴。
拜謁『六公』,心中盛滿崇敬,生發無限感慨。無疑,『六公』個個有著悲劇人生,但正是這種大起大落,讓他們體驗到世態炎涼,在接受大自然的洗禮中,在對人生的寂寞反思中,在上層權力傾軋的冷酷,與下層友善純正的溫馨對比中,使他們清醒、頓悟,靈魂得到了淨化,人格得到了昇華,從而活得自尊,活得更有價值,並以其高尚的道德文化品位和獨具的精神魅力,征服了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