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君,遼寧朝陽人。作品刊於《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鴨綠江》《中國青年報》等報刊,入選中國作家網『每周之星』、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中國好詩』,曾獲《鴨綠江》文學獎、詩刊社征文優秀作品獎。
時間用舊了(組詩)
時間用舊了
一截時間也會生鏽、頓挫
就像釘在牆上的釘子
突出的部分,掛著一個人凝固的笑容
陷進的部分,讓你時時感到隱痛
即使時間舊了,你用手
輕輕觸摸,也會感到它的鋒利
也會從指尖
劃出殷紅的血
麥芒
麥田消失的時候,麥芒還在
大地深處的燈盞還在
走失麥地的父親,他的馬車
還在,一粒麥子的襁褓
多年以前,父親深陷麥田
一個黑夜裡的提燈人
他與麥田曠日持久的戰爭
還在,並一次次從遠去的轍印
救出遺失的麥穗
可是現在,麥田消失了……
你如何從走失的轍印
救出父親,如何剝離鋒利的麥芒
指認一粒麥子的祖國?
老井
老屋空寂,那眼石頭砌的老井
孤零零地躲在院子一隅
那枚掉在井裡的月亮
就像一個人撈不出的鄉愁
叮咚作響的鐵皮桶,涼在一角
它的聲音已被時光鏽住
沒有了井水的滋養
它已成為菜園荒蕪的一部分
歲月老舊,一口老井越陷越深
不能自拔。只有小小青苔
鎖住記憶,一寸寸從井壁
向井口攀爬,試圖重回人間
童年
那時,天藍得無所顧忌
苦菜花開得忘乎所以
布谷聲聲裡,有我丟失的童年
一頭老黃牛拉著木犁
在田壟上低頭行走
一只山坡上吃草的羊
抬起頭來,朝著家的方向
替我喊出:『媽——』
那時,年輕的父母相親相愛
我們兄弟姐妹排列有序
從谷穗上跳下來
被父母一粒粒領回家門
編織
祖傳的手藝,父親作為篾匠
有自己的博物館,在老屋
存放著簸箕、筐簍、斗笠、竹席
這些老物件,是父親一刀一篾
編織出來的,就像他的一生
經過刀削,火烤,穿插,彎折
怎樣順從於命運
把簡陋的生活,編織得嚴絲合縫
我就是父親的得意之作
傳承著傳統的編織工藝
怎樣學會柔韌、接納和包容
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不旁逸斜出
在最低處織密自己
成為生活中有用的一部分
劈柴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一個男人還在院子外劈柴
屋子裡爐火燒得通紅
劈柴的男人汗流浹背
劈出的木柴已經高過一場大雪
那雪還在不急不緩地下著
男人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他要把所有的力氣
都交給一根根堅硬的木頭
像要從木頭中劈出火來
沒有人打擾這個劈柴的男人
就像沒有人敢打擾
屋內女人一聲聲尖叫
一個男人痛得蹲下了身子
當他聽到一個新生嬰兒
第一聲嘹亮的啼哭
遺落塵世的眼睛
總感覺有雙眼睛在背後望著我
透過滴水的屋檐,透過幽暗的窗口
就像我肩頭亮著的兩盞燈
無論在異地他鄉
還是夜晚,總有一束微光替我壯膽
無論明朗還是黯淡,都守護我
為我點亮來路和歸途
我不敢回頭,怕一回頭
就有一陣冷風
把肩頭上的兩盞燈吹滅了
黃昏的腳步
遲歸的人有鏽蝕的刀口
他用黃昏磨刀,每一程山山水水
都是砥礪
遲歸的人不是一把好刀
在異鄉,低著頭走路
把刀埋在鞘裡。只在月圓時刻,抽刀
斷水,制造一個個迸裂的缺口
月裡故鄉,有熔岩的溫度和硬度
每一步都踩在鋒刃之上
一個人的秋風
大風吹,一個人迎著風
奔走在回鄉的路上
風裹挾著落葉、柴草和牛羊的氣息
以及一種熟悉的鄉音和味道
雜糅著七滋八味,一股腦
灌進我的鼻孔、耳膜、肺葉和骨縫
那種流淌在血液中
滲透進骨子裡的東西開始蘇醒
體內堅硬的物質開始融化
一個人堅守的城堡
在大風中,開始從內部
松動。瓦解。坍塌。不堪一擊
我聽到大風穿透身體
二百零六塊骨頭如風笛在嗚咽……
籬上花
我們小心地避開一些
敏感詞,包括那些悲傷的話語
就像避開攀爬的籬上花
就說去年母親撒下的油菜籽
今春就自顧自地開花了
豆角秧、黃瓜秧的藤蔓爬了半架
就像某種秩序已然被打破
並在一次次破防中觸摸到痛點
我們小心地守護那些淚水
在不可控制中垂下眼瞼
對於菜園的隱忍和
籬上花的挽留,心照不宣
我們在細雨中默默地
轉身,不說再見
稻草人
收割後的谷地,稻草人
傾斜著身子,還沒有走出它的宿命
它仍穿著那年父親的衣裳
就像靈魂附體,不忍離去
那個冬天,我們在谷地點燃稻草人
在火光中,又一次看到父親
容光煥發,從火焰裡走了出來
把我冰冷的雙手,掖進他的胸口
我知道,是火焰從稻草人身上
把父親救了回來
直到稻草人再次成為灰燼
直到父親再次消失在谷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