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音,本名毛新,1977年生,南京人。作品散見於《十月》《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雨花》等諸報刊。出版詩集《無盡意》。
邊界
在清晨盛放的藍雪花冠上,
我曾見到縮小版的海圖。
翻卷的細浪,在花束中輕疊、呢喃,
但仍有著肉眼可辨的邊界。
枯枝茉莉,向虛空處傾倒香氣。
一種游動的物理學?類,在我之回廊中,
瞬間重新構建了它的形體。
當一只烏鶇,像黑色的瓦片,
從靜止的枝頭拋向天空,
它突然的啼叫,分明讓一個小花園的邊界,
為之松動與擴大了數倍。
這個早上。我又開始讀詩。
『將大海聚攏在杯中』
噢,親愛的的詩人。
如果語言也有它的邊界,我是否也能像你,
專注於一種勇力的探索和求知。
參觀吳為山雕塑館
展館裡,他們是:
孔子,弘一法師,齊白石
馬三立,阿炳……
一群不同時代的人,被領到同一個空間。
仿佛偉大的盛會,正在舉行。
而我,所感嘆的是:
這些青銅,鑄鐵,石膏……
它所承載的表情與精神,是怎樣
被一雙魔術之手鑄成?
你久久地凝視,從那些履歷裡
提煉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部分。
又如何重新融合,塑造?
一切看起來,像是他們最終完成了
不同的你。
瞧。這些線條,這些面孔,通過簡潔終於抵達深邃。
那件《睡童》,被放置在展館的中心。
我多麼相信,正是它,呼應著你藝術之殿中
最純朴,且寧靜的初心。
我如此笨拙地活著
長久的紙上閱讀過後
那被無名喉管打磨過的鳥鳴
重新喚醒我之耳廓
我意識到為之熟悉的這個世界
正被某種知覺迅疾提亮
從一個小花園的內部
它綿延而多重的饋贈早已開始
藍湖柏在充滿靜電的樹叢裡發藍
沾滿霜跡的銀線菊像抖開華麗的
巴洛克襯裙
纖細的三色堇在花盆裡成倍分裂
那麼多張悲喜莫辨的面孔轉了過來
(它們索要什麼)?
枯萎的龍葵枝條仍懸垂密集漿果
藍花楹托舉著細小水晶
像上帝留給窮人的最後遺產
整個上午
在植物的小王國裡我流連
觀察它們
感受時間之水輕柔流動
你知道在這個晦暗且龐雜的世間
多年來我如此笨拙地活著並確定
愛著所有
旅行者
克裡特島白晝的強光在雕刻著所有:
巨石、廊柱、神殿的拱頂,
以及那綿延的山岩和矮松林。
夾雜在夏日人流的濁浪中,
繼續行走。
你驚訝於這人形的浮梯,它直伸入
空中的岩洞。
仿佛這聯結,出於對神衹的接引。
在衛城腳下,用於祭祀的石礎、石罐、石瓶......
鐫刻著古老符號。
斑駁岩壁上,被修復的神獸圖騰。
你端詳,感受,思考。
試圖提取博物學裡的少許知識,
以得到某個醍醐般的啟示。
在拉西堤平原,
你為看到迥異的地貌再次轉換呼吸。
青色的農田遵循著自然的幾何美學,
掛滿帆布的風車盛開如向日葵。
最後,是那蔚藍的海。
吸附著深邃而足夠的光芒,
在某個庭院的切面,進入永恆的蕩漾。
而你,作為一個大地上的臆想者,
怎樣確定經過了
這夏日繽紛且確鑿的
旅行?
鳶尾花
在晚年,你又回到母親的庭院
凝視樹籬下的鳶尾花叢。
生活,重新顯現在一朵藍色花冠上:
在布滿錯雜而分岔的脈絡盡頭,
那時,青年的你在不同的國度漫游,
輕易獲得名聲、學識、財富
以及美妙的女子。
在伊利斯的十六歲,
你吻了她釆摘鳶尾花的手,
並從空氣中聞到別樣的香氣。
但是,親愛的安塞爾姆,你知道嗎?
時間一直在印證跌宕的命運。
就像柔軟的花冠,通向迷宮般的深淵。
那在虛空中延展,彎折的曲線,
應和著你終生的孤獨與懮郁。
親愛的安塞爾姆,
你一定想起那年回來為母親治喪,
在藍色大海上,反復進入的夢境:
孤挺的花柱中心,豎立著
下降的舷梯。
順著幽暗的扶手,你最終
抵達深谷。
一個小而新的故鄉浮現。那裡
群鳥飛舞,溪水轟鳴。
*安塞爾姆。源自黑塞小說《鳶尾花》
聽《肖二圓舞曲》
在這裡,此刻的早上。
我意識到一種猛烈的,來自於藝術的不朽。
它從圓號與簧管交織的音符中溢出。
為我勾勒出:暴雪、戰爭、漫長國岸線上
呼嘯的列車。
我承認,除了一些油畫、芭蕾
與華爾茲
以及少許詩行裡的花火。
我不可能知道更多了。
就像今天,第一次看到你的肖像。
在至暗背景中,你緊抿著嘴脣。
沒有人知道,你客廳的小皮箱,
終生等待著死亡的密令。
也沒有人知道,藝術這惟一的柴薪
抱你在你的時代裡過活。
惟有這些音符,螺旋狀上昇。
在我的廚房、客廳、樓梯間建立了
堅實而華麗的美。為同樣的我
和我們,消解著時間的噪音。
①:朱利安·巴恩斯的書名。
靜居
將幾幅自制的油畫,
布置在房間高矮不同的斗櫃上。
(事實上,我已無數次擺弄它們)
在一把漆面剝落的老椅子上靜坐,
觸摸木質表面時間饋贈的深意。
為雜生的野花取景,在微鏡頭裡,
感受它細小而顫栗的美。
如今,人至中年,愈發依賴
並享受這庭院生活中的細枝。
在時序更迭中,
領略緩慢到來的諸多教義:
瑣碎事物的無盡連環,
承載並締結了生之具體形式。
而閱讀與書寫積累的趣味,
構築了個人精神園林的圖景。
譬如此刻,我抬頭嗅到奇香。
想象將自我的呼吸,納入那龐大的桂花樹冠中。
在足夠的耐心與靜寂中,
消化失意與悲傷拍打肉身時的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