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春明
從記事時起,我就是穿布鞋。娘是隊裡主要勞力,一天忙到晚;奶奶針線好,我的鞋大都是她做的。奶奶不光給我做,父親和叔父們的鞋也出自她的手。我小時候晚上跟奶奶睡,常常在半夜醒來還看見她老人家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納鞋底。鞋底的原料當然是布,但不是一般的布。這種布都是舊被子、舊衣服,先把它們拆開後捋平,按照鞋底的大小一層一層疊好,大概一寸厚時,再用針線固定,就可以開始納了。我們家鄉稱納鞋底為『打底』。打底的線是自己搓的麻繩,麻是自留地菜園裡種的,割來後剝皮,刮絲,漂乾,就成了絲麻,這一過程稱之為『乾麻』。有了麻,纔可以搓麻繩。那時候,下雨天或晚上,隊裡經常開會,總會見到婦女們把右褲腳拉到大腿上部,露出大腿,拿著麻絲用手在大腿上搓繩的情景。雪白大腿上都有一團搓紅的痕跡,好一副古朴原始的圖畫。
有了麻繩就可以動手打底了。一雙鞋底密密麻麻要釘多少針,沒有人數過。古人雲:『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是慈母用手中線為游子縫征衣,不光是征衣,應該包括布鞋吧。千針萬線縫進了慈母多少情、多少意啊!於是游子只要看到這衣和鞋,肯定會想起家裡的白發老娘。真的如此,即使是現在,一看到布鞋,我就會想起疼我、愛我的奶奶。說起打底,還真是別有情趣。幾個婦女聚在一起邊聽會,邊打底,麻繩拉過鞋底時的摩擦聲會『呼呼』作響,那聲音勝似天籟,美妙動聽。轉移了聽會的男人多少視線,又引發了他們幾多聯想!
納好的鞋底要用『帶刀』(一種殺豬刀)把周邊多餘部分切去,纔算完成任務。接下來是『拍鞋幫』(做鞋面),鞋幫的墊料也是舊布片。先用米糊一塊一塊往門板上粘,然後拿到太陽底下暴曬,乾了再從門板上揭下來,就成了整塊類似硬殼紙樣的布殼了。最後按鞋樣(根據腳的大小用紙預先裁好的模樣)剪成形,並用糯米飯粘在新面料上,一般是深色的布,底子各種布料均可。為了經久耐穿,往往會在鞋幫的下端用針線縫幾圈。如果是繡花鞋,就將花樣先粘在鞋幫前端,再用繡花針搭配好不同顏色的花線繡。
鞋底和鞋幫都齊備,還剩下最後一道工序,家鄉稱為『上鞋』,即將鞋面和鞋底縫合在一起。這也是最有技術含量的工序。鞋面要居中,歪了就不好看。姑娘媳婦做鞋手藝如何,關鍵看這一招。家鄉的女孩子如果能做一手好鞋,遠近聞名,媒人會踏破門坎,俏得很。男人也會因妻子鞋做得好,穿在腳上,喜在心裡,感覺很風光。特別是生了小孩,女人們會大顯身手,虎頭軟底繡花小鞋,堪稱鞋中一絕,簡直就是藝術品。
後來,我成家了,我的鞋就由妻子做。妻子做鞋在村裡算是『一等高手』,穿著她做的鞋,不光美觀大方,而且舒服養腳,著實讓其他男人羡慕。
布鞋在家鄉人的眼裡有著很重要的位置,這固然與它的實用價值有關,也是一種文化傳承。年輕人結婚,有一套程序。先是定婚,書面稱之為『文定』,家鄉分為『小定』和『大定』。定婚後纔是『拜堂』。這三大程序離不開彩禮,『八斤八包』也好,『二十四斤二十四包』也好,『三十六斤三十六包』也好,都由男方出。女方也要回禮,其中新郎新娘的布鞋不可少。大小『定』最少兩雙,結婚有五六雙之多。鞋裡會放入紅棗、雞蛋和糖果之類,含『早生貴子』之意。記得妻子在出嫁前和出嫁時為我做了十幾雙鞋,婚後好多年都沒穿完。
媳婦要孝敬公婆,家鄉稱為『賢慧』。如果能為公婆納雙布鞋,那會讓老人笑得合不攏嘴。他們會到處張揚,婆媳關系會相當融洽。我妻子就是如此,現在快六十歲了,帶上老花眼鏡,每年還要為我父母每人做雙棉鞋。雖然,十多年前就改用泡沫底了,不用納鞋底,但拍鞋幫、上鞋等工序還是有板有眼,絲毫也不馬虎。看她那吃力勁,我總想說算了,去買雙鞋給老人吧,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真的很懷念布鞋,穿上去舒服,爽汗,無異味,走多遠的路腳上也不會起泡。它陪伴我走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陪伴我成家立業,感情是深厚的。記得二十歲那年,我學騎自行車,騎著好不容易借來的自行車狂奔,由於技術不精,一下栽進了路邊的水田裡。人雖沒受傷,但最滿意的布鞋有一只陷進了深深的泥濘裡,我用雙手掏了許久也沒找到。為此,我沮喪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