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 舜
需是花,纔配得上清明;需是清明,纔配得上這一種花。
有一個地方只有詩人知道,那裡盛開也擺放著很多花。對於這裡的花,只能滿懷敬意和懷念。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白居易這首《寒食野望吟》的詩,通俗易懂。清明節的到來,我總是想起這句詩,想起逝去的先人。
清明節,我帶著孩子,一起去聞山間蕩漾起的新鮮的、無法言說的花香。花朵都是無骨之物,它們一叢叢抱著,像流血,也像正在愈合。
它們還像祭品,世間最合適的祭品。
太陽當空而照,墓地並不陰冷。這一撮土丘,埋葬先人肉身的泥土,風一吹,便草木葳蕤。粉紅的、黃白的,一片連一片。
我在墓地面前,數一株又一株野花,內心充滿感激,它們年復一年總是先於我來祭奠,多於我在守候,我愛著這些茂盛的花朵。還有墳邊卷曲的蕨,在陽光中慢慢伸直身體,它們都比我更有耐心,也更有孝心。
這細膩的大地,一只蝴蝶正穿越春天,翅膀都向著風。
我想:每一座墳塋應該都是一個人的地理,是一生都待收復的山河。
我獻花、除草,那些野花沒有表白,我的所有程序它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這個時候,詩歌都不如一只鳥的歌唱,不如一株松柏的肅穆。
我想到:我其實是代替先人在人間好好活著,我延續的是他們生前的期待,沒有大悲傷,也沒有大歡喜。一年和一年之間,我的心裡總有一些粗糲的東西在磨,磨短那些思念,磨短不經意的來和不經意的去。
這一撮黃土,隔開的是生或者死,然後安靜地臥在塵埃裡,那塊石碑上已經蓋上塵土,塵土上邊還會覆上塵土。我再也無法用一個日子蓋住那厚厚的塵土。
當我撥開草叢,我注意到了:有一兩只身體發光的蟲子,微弱的光亮,支橕著愛,是的,我也一樣,愛著自身的卑微,像愛著那些刻進石頭裡的安靜的死亡。
展現的墳頭,我想把淚水一半給草叢,那裡有很多神秘的聲音。我想,今年我必須把很多未盡的詩句,對著先人的墳塋全部焚燒。我還要磕幾個響頭,多出來的兩個,一個給那片野草,一個給那幾朵野花。
獻上詩句和花,我看到墳塋周邊,還有很多墳塋,我依次掠過一遍,多麼希望這些年先後逝去的先人們,拍打著肩膀,或者隨手把一種的疼痛指認成一塊沁涼的墓碑.
越是靠近花朵的人越會懮傷。我被花朵圍困於此,我要承受它們燦爛的用意。
墳塋埋在那裡,野花坐在周圍。
尤其對於花,只能用淚眼去看。
這些花像是一群孝順懂事的孩子,反復原諒著別人的缺席,沒有去理會陽光的甜,反而迎合著嘶啞的山風。
墳塋裡埋的是我的至親,不能感覺我有沒有來,會不會來。但花知道,我每年就來一次,花,就用它的一次盛開提醒我,教導我、教訓我。
我跪拜的時候,順便跪拜了這些花,也順便跪拜了不言不語默默生長的小草。我不敢揮手致謝,更不敢點頭。
慚愧加上羞愧,是我最後的自私。我聽到有人在墳前哭泣,我想:要是哭泣能夠消弭內心的虧欠,那我也想哭。
我看到天空中一朵紅雲,在空蕩蕩的天空中保持羞愧。多麼像是我,盡管天空那麼美,雲似乎有點不配,好似一縷游蕩的無魂的軀殼。
大地真美,花草真好。一陣微風搖曳出這靜默,我未曾躲閃,正好撲在墳塋前的墓碑上。
我祈求,繼續給大地以花開,讓楊柳綻芽,讓桃花綻開,小草青青,大氣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