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敏
故鄉的雪，總是在歲暮的幽暗中，躡著貓步，悄然而至。那是天地間一場盛大且靜謐的儀式，簌簌落落，宛如時光輕吟，喚醒沈睡在心底最綿軟角落的鄉土情思。
初雪降時，鉛灰色的蒼穹仿若一塊陳舊的粗布，被風的素手輕輕抖落細鹽，鹽粒紛揚，繼而幻化成羽，悠悠飄蕩。村莊上空，炊煙本還繚繞，與雪交織，朦朧成一幅淡墨的寫意畫。雪花穿過煙囪漫出的暖靄，帶著人間煙火的餘溫，奔赴瓦檐、草垛、阡陌，似要給熟悉的一切，披上夢幻的嫁裳。
老屋頂上，青黑色的瓦片層層疊疊，雪如絮棉，一片一片耐心堆砌，轉瞬積成彎彎白眉，又似新蒸的白面饅頭，飽滿圓潤，排列齊整，在黯淡天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檐下冰凌，似利劍倒懸，又似水晶流蘇，滴滴答答，凝著雪化的淚，每一滴墜落，都敲在舊年回憶上，洇出兒時仰頭望雪、伸手接晶花的模樣，那時嬉笑在雪中，以為接住了雪，便是握住了整個冬天的秘密。
庭院裡，老梨樹枯枝嶙峋，往昔粉白梨花盛景不再，雪來填補這荒蕪，層層疊疊於枝椏間築巢，滿樹銀花，比春日更添幾分素潔。樹下石磨，沈默於雪下，只露出磨盤一角，像一位暮年的守護者，在雪的撫慰下，靜靜回味曾經推磨碾谷、闔家圍坐話家常的喧騰。風過處，樹枝輕顫，雪簌簌紛落，『噗噗』有聲，似梨樹低訴往昔，果熟蒂落時農人的歡笑、夏夜樹下蒲扇輕搖的呢喃，都藏進這雪落的聲音裡。
田埂上，雪撫平了大地的褶皺，茫茫一白，掩去秋收後的寂寥。麥秸垛從金黃變身臃腫『白熊』，憨厚立在田邊，守望著沈睡的土地。田鼠在雪下窸窣穿梭，偶有麻雀驚起，雪簌簌紛濺，似是土地被撓癢，發出輕哼。遠處，幾株寒梅傲雪吐蕊，粉白嫣紅點綴素白畫卷，暗香隨雪飄散，那是鄉土堅韌又馥郁的氣息，在冰天雪地中氤氳希望，預告春歸有期。
每至冬日，雪花悠悠飄落之際，屋內的我們，或是圍坐一團嬉笑玩耍，或是埋首桌案奮筆書寫作業，滿室皆是暖烘烘的氣息。陡然，靜謐被打破，院外湧起陣陣喧鬧，慌亂且急促的呼喊雜沓傳來，緊接著，那一聲聲滿含驚喜的『下雪啦』，仿若長了翅膀，直直穿透門窗，鑽進我們耳中。
這呼喊像一道神奇的指令，瞬間點燃大家的熱情，仿若集體被注入興奮劑一般，手中筆一扔，作業紙也隨意飄落在地，身形已如脫韁小馬，箭步衝向門外，還不忘扯著嗓子高喊，嗓音裡是藏不住的亢奮，那股子勁頭，活脫脫像極了從未領略過雪之妙處的南方旅人。
其實，雪年年依時赴約，從不爽約，可每逢大片雪花簌簌傾灑、天地銀裝素裹之時，我們依舊管不住滿心的雀躍，恰似一群沒見過啥大世面的孩童，眼裡閃著光，臉頰凍得通紅，在雪地裡蹦跳、歡呼、嬉笑，或團雪球，或印腳印，盡情撒歡。
在我們心中，雪是寒冬饋贈的珍貴厚禮，有它裝點，冬日纔滿是奇幻與浪漫。要是哪年冬日，天空吝惜，不見雪的蹤跡，大家心裡便空落落的，仿若這整個冬天丟了魂兒，精氣神也跟著消散，只盼著風能捎來雪的消息，再還我們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
在雪夜，萬籟俱寂，世界仿佛被一層松軟的白毯悄然裹住，再沒了往日喧囂。屋內，暖爐劈裡啪啦，火星歡快跳躍，橘紅的光映滿四周，烘出一室融融暖意。此刻，最宜捧一本心儀之書，尋一處柔軟角落坐下，讓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與窗外簌簌落雪交織。文字在眼前鋪展，思緒隨之游走，沈浸於書中乾坤，身心漸暖，滿心皆安。
故鄉的雪，歲歲如約，落下是景，化開是情，以純淨之姿，在歲月長卷中，鐫刻下永不褪色的鄉土詩章，無論行至多遠，一聲雪落，便能循音歸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