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學習騎馬的孩子,風一樣來了又去。孩子們眷戀溫暖的馬背,即便只是一圈一圈在烈日下行走,他們也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他們昂起小小的腦袋,目光炯炯,注視著前方,手裡的皮鞭,並不捨得打下去。他們還不知道如何去掌控或者馴服一匹馬,他們尚未有成人強烈的控制欲望,他們只是覺得好奇,好奇於一匹馬小跑時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散發出荒涼的氣息。他們也不明白荒涼意味著什麼,他們還沒有被教育修剪掉野性的枝杈,不能理解英雄、戰場、廝殺、豪邁、家國這些詞匯的意義。即便他們從書中學到了這些詞語,也依然只是抽象的概念。一個眼神清澈的孩子,還是一粒剛剛萌芽的種子,他如何能理解人類與馬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所共同經歷的殘酷的物種保衛戰,在馴服與被馴服的過程中,又有怎樣心理的博弈、抗爭和臣服。此刻,阿爾姍娜,一個蒙古族的後代,她對自己祖先曾經的赫赫戰功,一無所知。她只是被龐然大物般的黑玫瑰徹底地征服。小美教練說:『阿爾姍娜,你要學會控制黑玫瑰,讓它聽從你的指令。』小美教練又說:『阿爾姍娜,黑玫瑰是一匹溫順的母馬,比起你對它的恐慌,它其實更加怕你。』小美教練還說:『阿爾姍娜,你要記住,你現在是黑玫瑰的主人,它需要你的引領,尤其在它想要偷懶的時候。』
阿爾姍娜總是困惑,她並不想當一匹馬的主人,她如何能成為一匹馬的主人呢?她可以養一只小貓或者小狗,它們依附於她,討好於她,它們是她掌心裡的寵物。可是一匹馬,則讓阿爾姍娜甘願放棄所有的玩具,成為一個喂馬的人。她很多次懇求我:『媽媽,我們養一匹馬好不好,就放在我們樓下,我每天騎著它去上學,我給它喂甜甜的胡蘿卜,如果它吃膩了,我就給它換成苹果和香蕉。媽媽,如果我們在草原上就好了,就像姐姐查斯娜家那樣的草原,一出門就可以看到河流和蒲公英。我會騎著我的小馬,去很遠很遠的天邊,我還會帶它去火星上旅行,去森林裡尋找恐龍,恐龍距離我們那麼遠,我和我的小馬走到那裡都老了吧?』
阿爾姍娜還不知道人從出生到老會有多遠。她只知道坐上寬闊的馬背,她就和心愛的黑玫瑰瞬間交融,她小小的生命立刻光芒閃爍。一匹馬溫暖的脊背,這可以觸摸的真實,讓她意識到生而為人的意義。她尚不能用准確的詞語去描繪它們,她只是渾身發燙,血液迅速湧到手腳、脖頸、耳根和臉頰,她的心跳得厲害,撲通撲通的,仿佛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去雲朵裡打個滾兒。她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和心愛的馬兒不分彼此,這奇妙的生命的連接,讓她心甘情願奉獻出人生的所有。我俯身靠在欄杆上,陪著阿爾姍娜騎馬。來陪騎馬的父母,有的坐在水泥地上注視著塵土飛揚的馬場發呆,有的無聊地刷著手機,有的一臉焦灼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有的閑扯著『婆婆媽媽』的八卦,或者近期發生的社會新聞。這人間細碎的聲響,被風吹進我的右耳,又從左耳匯入無盡的空。只有風,北疆呼嘯的烈烈大風,卷起大地上的草屑、沙塵、糞土,又重重地將它們拋下,碎為齏粉。這沈重的命運的暴擊,每天都在人間上演,沒有人關心一株草被拔地而起的災難事件,也沒有人關心一匹馬日復一日沿著既定的軌道旋轉時,對這乏味人生的厭倦。人們只關心自己所在的一小片天地。陪學騎馬的男人,從教練手裡接過安全無虞的女兒,便開車載她去排骨燜面館享用美食。帶兒子前來報名的女人,填寫完表格,交付了費用,便匆匆奔赴下一個地方,不管兒子怎樣哭鬧著想去喂一匹馬。老人們步履蹣跚,坐在水泥臺階上,注視著夕陽灑落在馬場的一角,那裡正有一朵花,等待一匹馬將它享用。天地宏闊而又浩蕩,人們在其中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恍若陽光下浮動的塵埃。只有一個孩子,坐在馬背上,執著地認定,馬兒將帶他(她)前往世界的盡頭。就在那裡,宇宙打開天眼,將全部的秘密,交付給一個天使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