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妹
老家園子裡有顆櫻桃樹,樹乾一人多粗,櫻花盛開時,一團團一簇簇的粉紅像小娃娃的笑臉,粉嘟嘟,嬌嫩嫩,讓人見了就心花怒放。當一串串紅寶石般玲瓏剔透的櫻桃綴滿茂密的綠葉叢中,最開心的就是拿上小凳子,鑽進樹叉裡邊摘邊吃,咬一口,甘甜酸軟,脣齒留香,不把牙吃倒了決不肯下來。母親則在旁呵呵的笑著。
母親年輕時很端莊秀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健康的膚色不施脂粉,兩根麻花辮隨意的搭在耳後,喜歡穿的確良格子上衣,藍的卡褲子,自己做的布鞋。母親年輕時很能乾,19歲被選為村婦女隊長,20歲入了黨,領著婦女們在生產隊乾活,工分每次都很高。那時乾活的地方叫做場院,就是在那兒,父親作為民辦教師去臨鄉聽課,經人介紹遇見了母親。當時他留著茶壺蓋頭,穿著軍綠色上衣,背著軍用挎包,像極了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裡的場景。櫻桃花盛開的季節,母親坐著二舅舅的馬車嫁給了父親。
母親平時極其朴實,不施粉黛,利落短發。唯一一次母親『精心打扮』的場景,卻永久珍藏在記憶的抽屜裡,每當打開,心中隱隱作痛。
那是一個夏天。陽光透過藍色油漆的窗櫺傾灑在一塵不染的房間裡。母親病臥床幾天了,持續低燒,去醫院又查不出來。一天,母親興致突然很高,和我說要穿那條姐姐從山東郵來的裙子。那是一條黑白條紋相間兩件套紗裙,裙擺處繡著金色絲線花朵。母親穿上後說:我腿上有青筋,給我找雙襪子吧。我興高采烈地翻出一條肉色高筒襪。『這鞋好像不行,母親又說。』把你給我買的那雙黑色絨面瓢鞋拿來,我興奮得像個小鳥。當初買給母親的時候,她說這麼好看的鞋在家裡乾活穿太可惜,得找個場合,看來今天派上了用場。我又給母親整理了下頭發,擦了點粉,還軟磨硬泡地給她涂上了淡淡的口紅。母親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竟像小姑娘一樣不好意思,轉頭問道:『丫兒,這樣還能出門不?』。我連說,能能,媽,你今天真好看!
『那陪我出去逛逛吧。』我拍著手說『好啊,好啊。我爸要是看了你一准認不出。』『那我們就去看看你爸。』出門時,前面租房大娘看到母親愣了好一會兒纔驚訝道『哎呀她嬸子,瞧這一倒扯多好看。』
仲夏的陽光照在身上有一種灼熱感,風吹來也是熱乎乎的,北方太陽直射得讓人透不過氣。尤其是在沒有一絲雲的中午,有種令人窒息的緊迫。我用手擋住烈日,母親則好像很享受的樣子,從容不迫地慢慢走著,像要留住一路陽光。
父親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經營一間汽車修理部,負責全家六口的生活。母親隔著街看著父親彎腰撬輪胎的側影,見父親不時停下來用手背擦額上的汗,就打開手絹,從疊得整齊的紙幣中捻出一元錢對我說:『丫兒,去買幾根冰棍兒吧。』我歡快地答應著買回了五根。
擦汗的瞬間,父親抬了下頭。看見母親著實愣住了。他慢慢直起身,打量了母親好幾遍,淌滿油黑色汗水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驚訝、憐愛參半的神情。『爸,看我媽好看嘛。』我連問兩次,父親纔回過神來。『哎呀,呀,這整地,和唱戲似的,都快認不出了。』父親平時言語不多,這是我聽到過他對母親最動聽的贊美。隨後又衝我說:『你媽難受,大熱天讓她走這麼遠乾啥。』母親趕緊說:『他爸,是我要出來的,你吃點冰棍兒涼快涼快。』於是,五根冰棍兒,吃完了纔發現父親和母親一人一根,母親咬兩口說太涼,把剩下的遞給了父親。我抿抿嘴,有點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母親笑道:我家丫兒,小時候叫『小饞貓』,現在看真沒叫虧。午後的陽光很好,風兒輕撫著楊樹的葉子傳來窸窸窣窣的沙沙聲。
誰又能想到,那是母親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午後。
那天以後,母親躺在炕上再沒有起來。一周以後的周末,單位臨時加班。走時,母親還沒有醒。單位在離家十幾公裡外的一個鄉鎮,我剛到,BP機突然響了,掏出看,只有五個字,『母病重,速歸。』是家裡的電話傳來的。我的頭嗡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不記得怎麼請的假,只記得單位派一臺2020轎車專門送我返回,顛簸的土路把我的眼淚顛得像斷了線的珠子。來到胡同口,救護車已經停在那兒。母親已經完全昏迷,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拿著冰冷的儀器往她的身上不斷按壓。我兩眼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母親躺在醫院重癥監護病房ICU,身上插滿管子。父親弓著腰,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捋著母親的頭發,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落在母親已沒有知覺的臉上,怕我們看見,又趕緊轉頭偷偷擦去。我從沒看見父親對母親有這麼親密的動作,也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忍不住鼻子一酸,卻沒敢哭出聲。母親虛弱的身體沒有熬過一夜。臨走前,睜眼看了看周圍的親戚,還努力像平時一樣客氣地打招呼。之後在人群中找到我說:丫啊,媽這回不行了……那一瞬間,我再也無法控制嚎啕大哭。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從我記事起,無論發生什麼事,從沒說過自己不行。多年來,她照顧全家,毫無怨言,在我們的心目中,母親是賢惠的,是剛強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母親。為了我們,她一生都在做一個強大不可摧的母親。可是,她其實也是一個需要呵護、需要陪伴的小女人,她也有愛美的心,她也有自己的夢想。
說起母親的夢想,還是她出嫁以前的事。母親年輕時端莊秀麗。黑黑的大眼睛,健康的膚色,兩根麻花辮隨意搭在耳後,最喜歡穿地確涼格子上衣,藍地卡褲子。母親很能乾,19歲被選為村婦女隊長,20歲入黨,領著婦女們在生產隊乾活,工分每次都很高。那時乾活的地方叫做場院,就是在那兒,父親作為民辦教師去聽課,經人介紹遇見了母親。當時他留著茶壺蓋頭,穿著軍綠色上衣,背著軍用挎包,像極了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裡的場景。園子裡那顆櫻桃樹奼紫嫣紅的時候,母親坐著二舅舅的馬車嫁給了父親。從此,遠離了生產隊,遠離了歌聲,過上了普通農村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
可是,愛好是在骨子裡的。兒時,經常聽見母親紮著圍裙一邊在廚房忙活一邊哼哼著。有時候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你的光輝永遠照我心』,有時候是『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每次歌聲響起,我就知道母親最開心的時刻到了。這時候我時常纏著她給我多唱幾首兒歌,再講幾個故事。直到現在,『我在河邊洗手帕,上游飄下一朵花』、『拖拉機練合唱,推土機練跳舞,汽車喇叭吹笛子,農具場裡敲鑼鼓』等兒歌還不時回蕩在耳邊。母親也願意講她嫁給父親以前的『光輝歷史』。母親說這些事的時候眉毛總是高揚著,滿眼都是星光,我們聽得津津有味。當然,最有味道的還是母親做的吃食。
母親有一雙巧手。普通的玉米面,在她手裡能做出香甜松軟的發糕。母親經常把省下來的白面摻上玉米面醒發,裡面加點糖精。煮沸的大鍋裡放著屜布,把稀稀軟軟的兩和面往上一倒,出鍋的時候,熱氣騰騰,金黃松軟,涼透了咬上一口甜滋滋的。小學一年級時,學校離家遠,中午我們都帶上乾糧不回家。同桌是鄰村村長的女兒,家裡條件好,經常帶黃米面粘豆包和白面豆包,看到我帶的玉米面發糕,就悄悄商量和我換,我們倆邊吃邊憋不住笑,都吃得很香。當然,還有粘豆包、黃金糕、豆面卷兒等等,都是我們童年最解饞的回憶。
歲月經年,轉眼間母親離開二十多年了。這些年家裡的條件好了很多,也能買到市面上的各種櫻桃,飽滿晶瑩,甜潤可口,還沒有籽兒。我卻總想起老家的那棵櫻桃樹,總想起櫻桃紅了的季節,母親坐在院子裡,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看我們嘰嘰喳喳上樹摘櫻桃的溫暖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