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峰
沈從文一生之中，給愛人寫過上千封情書，無論風華正茂之時，還是年至花甲之境。他的情書像一杯醇香的茶，情深意篤；他的情書詩味凝結，清新入骨，堪稱塵世間最迷人的風景畫。走進他的情書，你看見的，是一個曼妙多姿、山清水秀、富於想象、剛柔並濟的情感世界。
他向心上人傾訴寂寞，自言自語。一邊說同你離開越遠反而越相近。但一轉念，還得同心上人在一起，這心纔能安靜，事也纔能做好。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條船上，一條逆水而上駛向心上人的船上。他看見了最好看的山，有千年的積雪，有一抹抹淡如輕煙的紫色，那是唐宋畫卷都趕不上的山，他一邊看山看水，一邊想著心上人。他甚至想象拉著心上人的手看風景，和心上人同船吃飯。只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的手無處安放，卻無心寫文章，便只能寫夢一樣的情書了。為了和心上人說上話，他鑽進被蓋，閉眼佯睡，聽著『伊伊呀呀』的槳櫓聲，還真睡著了。心上人從夢中趕來，和他一同坐在船上，聽著船底流水的聲音，看著遠山積雪和那一抹抹淡紫，內心充盈著滿滿的幸運和幸福。這曼妙的船，這多姿的夢，為誰而來？為心上的那個人而來，只有那個人來了，他的傾訴纔有實在的意義。
他渴望被心上人記取，每時每刻。『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可是，真相見時，心上人的眼睛只是起了一個相望之勢，他早已驚亂得如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起的小麻雀。他知道，這是一種心靈的碰撞，一種靈魂的接觸，他之所以驚懼，是因為她太過美麗，驚為天人。於是，在他的情書中，心上人的眼睛像青玉色的夜天裡的星星，閃爍不定；像山谷中湧出的晶亮的山泉，清瑩透明。他看到了她的微笑，帶著晚風盆蓮般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想，她若是有什麼不快之事纏上了心而流淚呢？那淚珠一定如同露珠，在涼月下飄起虹彩。由露珠而甘露，他多麼渴望，她就是他的人生甘露呀！
他想著心上人的樣子，如癡如醉。那星星一樣的眼睛，白雲一樣的衣裳，澗泉一樣的聲音，粉紅玫瑰一樣的臉龐，婀娜有致的身姿。他在夢中找她，但凡有月色流注的地方，他都找了個遍，他似乎聽見她在風中低語，在月下歌唱。他想，他若能遇見她，是一種偶然的湊巧，他和她會有什麼結果，卻是不可言說的宿命。這樣的時候，也恰恰是孤獨來襲的時候，他的耳邊萬籟俱寂，他的眼裡夜色籠罩，他的心上寒冷若冰，他無法找到一束可以指引他的光。如此孤獨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在你缺少一切的時候，你會發現，你還有個你自己。』
他甘為愛的情緒左右，無怨無悔。『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聽過很多故事，我卻只中意和你有關的任何事，我看過很多人，那個一直停留在我心底的，卻也只有你。』愛著，熱切地愛著，癡迷地愛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能牽絆他的情緒，這樣一種純粹的愛，倘若得不到任何回響，相伴而生的，便只能是懮傷而冰冷的淚滴。在寂暗中，『我在呼吸和想你。』在雨中，『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
沈從文情書，千般詩意，萬種美好，細細讀來，令人動容而動情，深刻而持久。我確信，塵世間，只要是因為愛，只要是擁有思念，時間不會淺薄，光陰不會老去，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