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盧吉增的詩
王之峰
讀盧吉增的詩,讓我想起於堅的話,『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思考的意義讓我們避免墮落,挖掘自身的神性。生活的價值讓我們在人間學會仰望和愛人。也許只有當肉體在人間有了根性,想象和詩意纔可以自由,這也許就是希臘精神的『市民』命名的意義所在。
在對盧吉增詩歌文本的泛讀中,令我震撼和詫異的首先是某些詩的題目暗示和文本隱喻的非邏輯性。盧吉增有意在文本和題目之間預設了某種莫名的解構張力,這些體現在暗示與象征的定位落差
詩人的寫作資源是平民化的生活現實,詩人『折疊』在農耕文化和狂熱的消費主義城市文化中心。詩人用理性的清醒,感性的自覺,積極主動從不同層面與物欲現實摩擦、對抗、融合。借此,詩人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救贖和人性回歸。大街上,一個掛著『店小利薄,概不賒欠』牌子的『小店』,讓詩人心生同情、憐憫,『它的小,讓我心慌』,詩人能做到的是『提著兩大袋子東西從小店出來/一定要晃幾下,沈甸甸的/我要讓小店大獲全勝/店主/也可稍稍/自信一點』(《小店》)。寄厚於輕,言淺情深。另一首具有近似經驗和心理背景的詩是《一場悄然而至的雨》。一場悄然而至的雨物候上似乎不盡情義,它不管一些人依然在路上疲憊的跋涉,一些人在工地上曝露著肩膀上上下下,一些人在晾曬谷物、被褥和心情,我行我素,不期而至,想下就下了,恰恰是這樣,纔讓一群農民工有了天賜的一個機緣:此時此刻,沒有誰再指點他們,不用再理會城裡人的白眼和那些繁縟的規則。這時更沒人在雨裡來盤問他們,檢查他們的身份證、居住證……此時此刻,這些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可以肆無忌憚地嚷嚷、吵鬧,玩撲克、抬杠、談老婆。人還原為人。『一場悄然而至的雨』如福澤,從天道上讓農民工獲得片刻尊嚴。詩人堅信『太陽依然在天上』,『此時農民工僅比雨小的王者』,這是詩人的內心天平傾斜的方向。詩寫得意境開放,情緒陽光、自信,抒情式的反復詠嘆,有一種肉體的溫度和顫抖。詩句『跋涉的人停下來了。/跋涉的人停下來吧!……工地的人停下來了。/工地的人停下來吧!』(《一場悄然而至的雨》),心有戚戚,狀溢目前,敘事和抒情珠聯璧合,同時,詩句中的語氣調整,時態變化,將見證、看見、祈禱,混沌在近乎宗教的悲憫情懷之中。詩人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施捨,不是強勢的代言,而是感同身受地發聲。對依靠勞動改變生活的務工者,詩人是由衷地理解、欣賞、贊美。
鄉愁是詩歌的永恆母題,有比欲望更強大的情感勢能。詩人的《在城裡不知道雨下的有多大》隱喻了生命的漂泊感。一個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對電視臺預報的大雨、中雨、雷陣雨的命名拒絕認同。他記憶裡『在鄉下/大雨一般就是入地三指以上的雨/食指、中指、無名指並列的寬度/小雨就是一指以內的雨/這在父親的眼睛裡是不必用手量的』。城市人用欲望代替土地,在城裡,雨會很快就沒有了痕跡,人很難感到雨的存在,此乃『城裡不知季節變換』。詩彌散的依然是充滿勞績地詩意棲居在大地上的田園韻味。詩用經驗處理抒情,語言朴素,寫出感覺的可能性。詩人說『在鄉下』,詩人說『在城市』,再現場景,拉長動作,放大細節,釋放無限。當農耕時間和數字時代覆蓋,詩回歸在個體經驗的情感場域,這就是——『我聽不到地面的水聲/和那撞擊地面/水花破裂的聲音』的細節安慰。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
《忠誠的灰塵》,它有對時間的恐懼和敬畏。『秘密用灰塵來保守/是多麼可信』,抽象的暗示和具體的懷舊情感被納入時空意識、精神維度植根在情感深度,印象疊壓感覺,智性的冷峻刷新觀念的滄桑。『沒有誰/能把灰塵這麼均勻地灑在/箱子表面』,但是時間做到了,未知的神秘的力量替我們辦到了,一種形而上的深層隱喻逆掩,帶來穿越性反思的壓力覆蓋。在《這麼好的天氣》,詩人比我們更好地理解了『生活的慢』,就像桃花理解了春風。『這麼好的天氣裡/照著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陽光裡/吹著這麼好的風/這麼好的風……』,成像於心,顯像於紙,語言准確、純淨、節制。詩人以心理維度的發現,順應詩意瞬間。以童蒙、天真的方式潤物無聲,把『靜』寫成了『動』,把『快』寫成了『慢』,把『冷』寫成了『熱』,這是大道至簡的真正的格局和氣象。
對於盧吉增的詩,從先鋒性就是探索性上考察,詩人主觀上努力完善詩藝,追求外部結構與內在情感節奏和語言音律的和諧,屬審美至上。詩人良知在人文主義的生命言說。在詩與時代的衝突中努力審視眼前的事物,上下俯仰,思想活躍,顯露出五四時期的詩人的那種衝淡、平和、典雅的遺風。詩人警惕寫作慣性,在寫什麼和怎麼寫的問題上視域開闊,理性而清晰。詩人有對現實中的『這樣、那樣』的物態、事態的持續關注和不斷靠近,契合自己心靈在私人細節的鮮明處,詩人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這個時代,以獨有的敏感、韌性,堅持感覺、觸摸現實和打開熱島一樣的人性空間,實現並完成、想象、回憶、虛構、具體、抽象、暗示與隱喻的有效貫通,辭興意動,催化生成自己的情感傾向,開合、起伏自由。
最後,值得借鑒的是詩人的語言修辭和結構技巧。在《折疊》《一場悄然而至的雨》《夢醒此刻,天下太平》《這麼好的天氣》中可以看出,詩人的情感言說和語言言說同時到來,抒情而感性,精致且飽滿,穩定而平衡。詩人對書面語言的莊重、口語的靈活多變、俚語的機智,隨取隨用,文本自洽地建構起了彈性、鮮活的語義,豐盈、潤澤的語感,意境澄澈、祥瑞。盧吉增也重視詩中如『紙身』等意象的原創性,隱喻修辭的象征性、暗示性,在強化私人經驗的前提下,兼顧公共認知的普遍性。尤其詩人對『折疊』『夢』『陽光』等關鍵詞,借助所指和能指概念偷換、拆解、折傳,形成豐富多變的語義,詞的質感厚重,蘊含層次豐富,激情洋溢。在《宣判》《?化》《忠誠的灰塵》中,詩人還能借助想象的離心力和表意的向心力的此消彼長,對語境營造形成直覺張力。總之,盧吉增的詩給人的印象是:詩意審美在生活的核心,沈浸、牧游在靈魂邊緣,有意味的形式與有形式的情懷泯化為一,抒情朴素,寄托遙深。
寫詩是綜合性智慧活動,從《我們都有一個紙身》《宣判》《折疊》《一場悄然而至的雨》等詩中,我們可以窺覺,詩人盧吉增是一個具有創造潛力的優秀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