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代厚
雲到處都有,但每個地方的雲是不一樣的。
城裡的雲越來越少,即便有,總有幾分慌張,幾分倦怠,幾分灰蒙,它們遠遠地俯矙著水泥的森林,看一眼就走了。
它們不願在城市的上空多呆一分鍾,它們害怕城市的三千紅塵。它們原本是潔白的棉絮,能抽成萬千的絲縷,但一到了城市的上空,便斷了纖維,散了經緯,卷不起來了。
原本分明的團塊,變得混沌起來;原本的舒展,現在消散了身姿;原本的輕靈,開始變得滯重,最後變成了霧,變成了霾。
但故鄉的雲不是,仍是那樣的潔白,那樣的輕柔,那樣的舒展。
故鄉在大山裡,山環山,山連山,像蓮花的花瓣一層一層把故鄉籠在懷中。
山多,雲就多,雲是從山洞裡吐出來的,一團一團的。春天和秋天的早晨最多,山隱在雲中。
我是在山裡長大的,熟悉山裡的每一朵雲,它們安靜地停在山頂,或是山腰,有時會飄到村莊的上方,或是阡陌的邊際,像剛彈過的棉花,松松軟軟的。
它們把身影投下來,罩在山頂那座朱紅的寧郎閣上。它們緩緩地流動,到了門前小河,映在清澈的水裡。水裡有一群白鴨,游進了雲朵裡,分不清哪是雲,哪是鴨。
夜晚,也會有雲,伴著月亮,在西邊的山尖,在西邊的樓上,在樹的梢上。
我是看著山裡的雲長大的,從我記事的第一天起,這些雲一直沒有離開過,走在哪裡,這些雲都跟著,有時在他鄉,有時在夢裡。
春天的雲很薄很輕,散漫地鋪開,像絲綢般光滑。秋天的雲很淡很遠,有時淡遠得只剩下一片藍天。冬天不好,雲常常如鉛一樣沈重。
我喜歡夏天,因為夏天故鄉的雲會更多更白。記不清具體的年歲,或許已上了小學一年級。從小學堂歸來,我躺在屋後的一個長長的山坡上,看天上的雲。
一切又安靜下來,連風也沒有了。空氣中蒸騰著一股微微的熱氣,耳邊的草似乎在拔節,有輕微的響聲,散著一股清香。
這草坡平緩,軟軟的,躺上去舒服。天上的雲也是,我微微瞇著眼,在目光的微縫裡看著天。
天上的雲有各種樣子,每一種樣子都有一分自由。它們有時從一座山飄到另一座山,影子在山坡上移動,越過草地,跨過溝壑,從眼前透視般地滑過,消失在遠處的叢林之中。
太陽在悄悄地向西,天越來越藍,像是無邊的大海倒了過來。那朵碩大的雲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南邊的天空,吻著那一片藍,有著更為深邃和深情的表達。
它再也不肯移動半步,我靜靜地看著它,它遠遠看著我。我看得有些累了,倦了,希望能有一陣風把它吹走,哪怕微微地動一下呢。
它們仍不動,簇擁在那裡,想讓我看個夠。其實,我天天看它們,無論它怎樣變幻著身姿。我有些困了,頭有些重,好像慢慢地失去了意識,隱約裡有風的聲音。
一顆大的雨珠落在我的臉上,冰涼。睜開眼,南邊的那朵雲引來很多的雲,它們排成了一個長陣,變成了暗灰。它們喊來了更多的雲,變得濃密起來,它們一個步調地向我走來,帶來了一場雨。
雨並沒有多大,也許是不忍心淋濕這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這個天天看雲的我。
黑的雲很快退去了,一道巨大的彩虹立在了眼前,什麼樣的顏色都有,每一種都十分鮮艷,閃著奇異的光。
虹的一只腳站在山的那一邊,一只就在我眼前,好像一抬腳就能到達。
我站起來,向眼前虹的腳走去。我看著它就在前面的水塘壩堤上的,但跑過去後,發現它又向後退了好多,到了一片田野的塍上。我追到田野邊,它又向後退去了。我知道永遠跟不上它的腳步了,便停下來。
夢一樣的七色光帶慢慢地消失了,那朵碩大的雲又出現在南邊的天空。它像是一個魔法師,制造了一個彩虹橋,又把它收了回去。
它先前是太寂寞了吧,所以玩了一下,玩來了一場小雨,玩來了一場虹霓。原來,看上去它一動不動,其實是在醞釀著一場心思。
山裡的雲,說遠就遠,說近就近。遠時,緊貼著藍天,再能飛的雲雀也飛不到它的面前;近時,它就在眼前,可以觸摸,甚至可以撕扯,托在手裡,放到嘴裡,能嚼一嚼它的味道。
好久沒有回故鄉了,耳邊隱約響起那首熟悉的歌,夢裡飄過故鄉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