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回老家幫母親乾活時,一不小心襯衫被劃了一道口子,母親既心疼又歉疚地說:『你看看,不讓你乾你偏不聽,這下好了,衣裳劃破了,傷到皮肉沒有?』見我搖頭,她又長舒一口氣問我,『這件襯衫很貴吧?』我笑著告訴她:『不貴,就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而已,一會我去換件新的,把劃破的這件扔了便是。』母親將我的上身查了個遍,見我真的毫發無損,懸著的心纔倏然落地,繼而她又瞪我一眼,開始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們年輕人雖然掙錢比我們老年人容易,但是這麼好的衣裳扔了可惜。你脫下來我給你縫縫,縫好了還能繼續穿。』我雖有百般不願,但還是將襯衫脫下交給了母親。
只見母親從臥室裡的床頭櫃中取出那個用高粱秸稈編制的針線筐,然後戴上花鏡取出針線,開始著手給我縫補襯衫。這樣久違的畫面立刻將我帶回少年時代,那時我身上穿的一針一線皆是出自母親之手??布料是她趕集買的,衣褲是她親手縫的,鞋底是她親手納的,革?是她親手糊的。每當鞋頭磨出了窟窿、衣裳刮破了口子,母親都會使用手中的針線將那些『傷口』一一縫合,及至達到『完美』如初。如果把破損的衣物比作病患,那母親就是『在世華佗』,她憑借精湛的縫補『醫術』,能將一切『病疾』根除。母親在縫補衣服的時候十分注重美學,她會根據破損的形狀、大小、部位以及衣服的顏色,別出心裁地繡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鳥、一條活蹦亂跳的金魚、一片隨風飄落的樹葉、一朵奼紫嫣紅的花瓣,如此非但看不出縫補的痕跡,而且還會讓衣服錦上添花,並贏得左鄰右捨的誇贊。
然而流螢如線,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此時此刻,頭發花白的母親正坐在銀杏樹下給我縫補襯衫,她像當年一樣,從針線筐裡找出與襯衫同色的軸線,先將線頭一端放在嘴裡用唾液浸濕,再用手指將潤濕後的線頭碾直,然後開始對著陽光穿針引線。如此嫻熟的動作她嘗試了半天,依然沒能將線頭穿進針眼裡面。我走到她的跟前接過針線,只是漫不經心地試了一次,就精准地將線頭穿進了針眼裡面。母親笑著說:『不服老不行啊,我眼花耳背思想舊,跟不上年輕人的想法了。一會我縫好之後,你要是不好意思穿出去就丟下來給你爸穿,反正不能浪費。』我笑著回答說:『怎麼會呢?無論生活多麼優渥,艱苦朴素的作風我始終記在心頭。』母親見我沒有『忘本』,眉眼笑成了一條線。
雖然母親已經年近七旬,但是針線活的技藝依然不減當年。只見她手指上下翻飛寥寥數針,就將襯衫『修繕』如新,絲毫看不出縫補的痕跡。我接過襯衫驚喜地脫口而出道:『襯衫沒有報廢,這下又省了好幾百元!』母親瞠目結舌:『啥?這件襯衫要好幾百元?天啊,幸虧沒有扔掉,不然真是造孽!』我頓覺自己說漏了嘴,於是慌忙圓場道:『媽,咱家有你在,就沒浪費過東西,再說我就這一件「華服」。』母親瞋怒地白我一眼:『常言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雖然時代不同了,但是浪費就是犯罪的道理永遠不會改變。』母親的教導令我無言以對,我摸著那件縫補過的襯衫,兒時貧瘠的歲月霎時浮現腦海。那時確如母親所說,再破舊的衣裳穿在身上,只要不露皮肉就不會被人嘲笑。然而如今生活富足,誰還會再穿縫補過的衣服呢?
我幫母親把針線筐放進她的床頭櫃裡時,赫然發現床頭櫃裡她和父親素日穿的衣裳大多都是我和妻子這些年淘汰下來的舊款,僅有的幾件『量身定做』的衣裳也早被洗得褪了顏色,甚至多處都被母親『動過手術』。那些形狀不一、顏色迥異的補丁宛若一朵朵鮮艷的小花,既嘲笑我對父母關愛的匱乏,又突顯著他們朴素節儉的美德。這滿櫃『遍體鱗傷』的衣裳,加起來或許都沒有我的一件襯衫值錢,父母願意傾盡畢生積蓄幫我買房,願意購買最好的食材為我烹飪美餐,卻不願意在自己身上『浪費』一分錢。他們節儉但不吝嗇,惜財卻不迂腐,用母親的話說,人美貴在心靈,無需華麗衣衫裝扮。
返城之後,我開始號召全家消減添置衣物的開支,並擠出更多的時間回老家陪伴父母歡度他們的晚年。父母床頭櫃裡的景象告訴我,撇開豐饒的物質享受,彼此真誠相待長久陪伴,纔是當下最為寶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