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惠軍明
最先跳進我眼裡的，是那片顏色。那是一種怎樣的白啊！不是雪地那種紮眼的白，也不是雲朵那種飄忽的白，而是帶了點青灰的底子，上面又蓋了層月光似的銀輝。一棵一棵，並排站著，卻因為這統一的、乾淨的顏色，連成了一大片恢宏又安靜的畫面。
我放輕了腳步，好像怕吵到一場很莊嚴的儀式，悄悄地走了進去。一腳踏進林子的邊上，周圍的世界一下子就換了天地。陽光被高處的枝葉過濾了一遍，沒了原來的猛勁，變得很柔和，光影變幻。光線成了一縷一縷能看見的實體，斜著穿下來，照在那些筆直的、白色的樹乾上。我這纔看清楚，那樹乾上不是純白一色，竟然有數不清的秀氣的、橫著的圈圈，像是誰用淡墨水輕輕畫上去的；又長了些不規則的黑斑，好比淚痕，或者是還沒好利索的傷疤。這就讓每一棵樹都有了自己獨特的表情，不像排隊的兵，倒像一群各有心事的，瘦弱的讀書人。
我的眼神順著樹乾往上爬。?，那纔是這場秋日盛宴最好看的部分！樹梢的葉子，竟然已經黃得那麼痛快、那麼透亮了。是一種薄薄的，亮亮的，好像一碰就碎的明黃色。陽光從後面照過來，每一片葉子都成了半透明的，跟用頂好的黃玉精心雕出來的一樣，溫潤地透著光。風很小，但總有一陣若有若無的氣息在林子裡亂逛。於是，頂上的葉子就不時地，懶懶地翻動一下，那背面的，顏色淺一點的角就閃一閃，整片林子頂上，就像飄著無數金色的、微微發抖的鱗片。偶爾有一兩片葉子，到底是受不住這份搖晃，脫了枝頭，打著旋，戀戀不捨地飄落下來。那飄落的姿態也特別好看，不像是掉下來，倒像在跳舞，是一聲滿足又疲憊的，輕輕地嘆息。
我彎腰從厚厚的落葉裡撿起一片。葉脈清清楚楚地，像一幅小地圖，彎彎曲曲通向一個已經完結的夏天。放在鼻子底下，聞不到春天花朵那種甜膩的香，也沒有雨後草木那種冷冽的味兒，只有一種乾爽的、混著泥土跟陽光的、最根本的植物氣息。這氣息讓人安心。腳底下，去年的跟今年的落葉一層疊一層，鋪成了一張無比松軟的金色地毯。踩上去，聽不見腳步聲，只有一種『窸窸窣窣』的，又細又脆的碎裂聲，像是這林子睡著時均勻地呼吸。
林子深處越來越安靜。在這兒，時間好像也走得慢了，甚至快停了。我靠著一棵特別粗的白樺樹坐下，抬起頭，從枝葉的縫裡看那被割成無數小塊的天。天是那種秋天特有的，又高又遠的淺藍色，像塊涼絲絲的老玉。這時候，什麼都可以想，比如生命的繁盛跟枯萎，時間的流逝和停留；也什麼都可以不想，就讓自己化進這無邊的安靜的光裡頭。我忽然想起王維晚年的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裡雖然沒青苔，但這份幽深的意境，竟然是通的。這林子就是個巨大的、不說話的禪院，每一片落葉，都是一句佛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稍大的風吹過，整片林子發出一陣潮水般的、嘩嘩的響動，把我從發呆裡叫醒。光線已經不知不覺換了角度，顏色也由明亮的金黃，慢慢變成一種更濃的、暖洋洋的橘紅色。
黃昏時分。我站起來，拍了拍衣角的草屑跟灰塵，准備走。回頭看去，夕陽的餘暉正一股腦地潑灑在這片白樺林上，所有的樹乾都被染上了一層暖暖的緋紅，而那些頂上的葉子，更是像燒起來一樣，發出一種壯麗的、近乎悲壯的光輝。這燦爛到頂的景象，竟然讓人心裡沒來由地生出一種感動，又有點惆悵。因為最盛之後就是凋零；而這最美的時刻，也正是告別的前奏。我終於轉過身，順著來路走出去。沒有再回頭，但我知道，那片金色的光華，不只映在眼裡，更是沈甸甸地，好好地安放在我心上了。往後的日子，就算身在城裡的喧囂中，只要閉上眼，就能回到這片安靜的光裡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