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夫
在鄉下,村人有名姓,土地有名姓,莊稼有名姓,勞動也有名有姓。進城後,村人便把名姓留在家鄉。在城裡,他們沒有名字,統一叫農民工。他們不停地遷徙,變換身份,像候鳥一樣棲息和生活,有時叫瓦工,有時叫鋼筋工,有時叫水電工,有時叫水泥工,沒有自己名字的村人,也如同一把瓦刀、一截鋼筋,更接近一種職能或工具。
村人隱姓埋名,以此為生,活成生命最本能、最原始的部分。偶爾,他們的名字會被喊起,在一份合同或花名冊上,因為各種的故事或事故。在城裡,村人是蒙面的夜行者,不願也不敢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們是城市的原創作者,卻活得像隱形的槍手,沒有署名權。
人沒了名姓,就活成替身,勞動也身份不明,不會有一磚一瓦的遺傳和指證。
樓房蓋得再高,也不會隨村人的名姓,也與他們無關。房子被編上號,和他們一樣,變成數字和市場。住房的人也不會想,他們如注的汗水、流血的腳、磨出水泡的手。他們生活的滋味,與村人的酸甜苦辣,沒有任何關系。沒有土地,村人成了城市的長工、短工。
在村莊裡不。每個人都有姓名,都是完整的人。叫一個人的名字,也是叫一個人。
勞動需要名姓,纔能讓一塊莊稼和另一塊莊稼有所不同,讓一戶人和另一戶人、一個人生和另一個人生有所區別。村莊裡,勞動都有名姓。一株莊稼、一處房子,無論擱置多少年,都沒人冒名領走。
所以,不管走多遠,村人都會回去,回到他們的名字裡,回到名副其實的人裡。
當村人老了、病殘了,他們就自動喪失在城市『工』的權利,現出農民的原形,黯然回鄉。勞動創造了人,城市篩選人,尤其是農民和農民工。大一歲,或小一歲,勞動的本能就自動掉線了;少根指頭,或丟只手臂,勞動的職能就在事故中喪生了。農民和農民工涇渭分明。村莊不在乎人的老弱病殘,一視同仁,一樣接納他們,賦予他們勞動的權利。
土地會給他們都提供一份工作,讓他們把城裡遺失的部分,一點點找回來。年長的和年少的、身殘的和體弱的,隨他們名姓的麥子和玉米……都和他們一樣,有著古銅色的肌膚。
農民,是人,有血有肉,有名有姓,是村人生命的全部。農民工,是職業,是人養家糊口的那部分。祖先坐在草地上,造出『勞』:草字頭,『土』寶蓋,一把力氣。用力者勞,就是戴著草帽勞作的形象。當這人不是坐在草地上,而是坐在腳手架上,有多少安全隱患?古文字『勞』從悉,勞動是對心的采擷,是根莖葉花的和諧,是土草力心的統一。當腳下是懸空,手中是鋼筋,眼前是故鄉,心裡是金錢,這是怎樣矛盾啊!勞動也在矛盾裡不斷顛沛、遷徙。
勞動是件有名有份的事。就像村莊有名姓,城市有名姓,勞動者也有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