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夫
梨花風起,清明是一個虛壹而靜的節氣,一個桃紅李白的節日,還是一份尋人啟事。夢裡夢外,那些走失的人總會如約叩響記憶的門。
西鄰進城了,房子閑置二十年,衰老得比主人還厲害。每年清明,他都會回來,把房子積攢一年的頑疾,縫縫補補。然後,到地裡,修補同樣衰敗的墳冢,燒些冥紙。人活到一定年月,很容易混淆家和冢。那一抔土,是在頭上,還是在頭下,時光也拿他沒辦法。
家的房屋要維修,冢的房子也要。現在,都沒人住了,就住一些易老的念想。
臨走時,他會在房子裡放些糧食。房子不會『吃』,是留給蟲獸的。房子像人,需要生氣和生機。沒有人,沒有人氣,房子就沒了生機,衰落得快。那些蟲獸,生氣雖小,卻也像續命的救心丸,能幫房子橕一段時間,橕到他回來。他說,房子需要人,就像人需要靈魂。
他的孩子說:『又不住,年年修理,不如扒掉省事!』
他神色凝重:『我養你,是讓你給我養老;我養它,是讓它給我送終。』
養一所房子送終。這是村莊的傳統,也是村人最後的行程。那些故去的人,都是從他的房子出發,挪個身,搬到田地的墳冢裡。墳冢也是一所房子,也需要人和人氣。當人老得氣力不接,養不了家的房子了,就會換一個活法,把家搬進冢,養活一座冢和一段歸程。
那些走失的人,並沒消失。他們只是打開生命的又一扇窗,活出又一處風景。
清明時節,無論多遠,我們都會循著血脈裡的啟示,完成生命的團聚和追懷。
村莊的老屋在,就有歸途。老屋不在,就剩下了歸程。那些人和物事,業已塵歸塵、土歸土,被墳冢畫個圈,收藏起來。清明掃墓,何嘗不是後人對先人的追隨呢?墳冢上的每一抔新土,都是鮮活的證詞。清明的尋人啟事上,前生和後世面面相覷,一切都恍如定局。
我曾困惑,千百年來,村莊老去的人那麼多,墳冢那麼少,一定有很多人下落不明。
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我釋然,村人雖胸無點墨,但並不礙秉行孔孟之道。我難以釋懷的是,有效期只有五年。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豁然,房屋和墳冢的消逝,不是遺忘,而是另一種記憶和開始。
五世太過漫長,住在墳冢的先人都犯糊涂了,認不出自己。他們蜷縮成骨質顆粒,循著五谷的根脈,在糧食裡悄然還魂。人食五谷,後人也和先人融為一體。心中有江湖,則無處不江湖。世人心裡有先人,則先人也無處不在了。這是儒道的哲辯,也是大地的哲學。
地勢坤,厚德載物。李時珍說,土至柔中有剛,至靜而有常,兼五行而生萬物。人生於土地,歸於土地,也是從草木到果實的巡回。所以土皆可入藥,補脾助戍己,與胃脾相應。
餘光中說,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親人的墳墓前,清明也是一味鄉愁,轉山轉水,你在人世間,他在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