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兒
一些小亭子與一些幽靜的松林處,被六七個或十來個自組的彈唱小團體佔據著。離的不近,看不清樂器都是什麼,聽起來音質並不算太好,但有麥克風在支橕著,唱腔清脆,悠遠,甚至有的很嘹亮。
停下來,聽到『一更呀裡呀,月牙剛出來呀,貂蟬美女呀走下樓臺,雙膝跪至在地土塵埃呀……』,也有的在唱『送情郎啊,一送送至在呀大門東啊,偏趕上老天爺下雨又刮風……』的地方小調,總有著一些陳年的氣息,穿過小公園,浸入到行人或尋樂人的耳朵裡來。聽著,心思容易就跟隨著,百年小城的世俗記憶之門,緩慢地打開了似的。
似聽似不聽的,一段並不曲折的林間小路便走完了。
原來的步道板是紅黃綠藍相間,擺著比較好看的幾何圖形,從高處或從遠處看,這些圖形很有一些匠心與規矩。時間過去了幾年,風和雨也來過了幾年,慢慢舊了、破了,鋪設人的心意也就失去原本的那份完整與新鮮。
以前願意去小山的頂上,一個八角涼亭,在頭頂題著『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之類。圓溜溜的四根柱子,下面是五邊形的幾條石質座椅。站在那裡,幾乎可以看到一公裡之外的廣闊大地,及附近錯落不齊的新舊樓房。樓房空隙處,臥著尚未拆遷的一小片低矮平房。花朵在那裡是沒有的,有的只是夜晚的霓虹,與偶爾有幸漏在哪棵老樹上的星光。
從這個入口進來,不用十分鍾,便能走到那個出口。中間的幾窪水倒映著年輕或年老的各種樹木,認真揣摩,到也有『雲在清水月在天』的情境。
一個紅蓋小木屋坐落在莽莽的枯枝與新綠的深處。
女兒說:『媽媽,那是誰的?』
『誰的也不是。』小木屋安靜地好像睡著了。假如沒有我的相機及我倏然而逝的某種心思,它一定永遠的隱匿著,不會跑到我的日記中。
白樺樹皮斑駁,頂端像老人的牙齒,參差不齊。
小小的花,星星點點的在枝上,著急的,也或者是年長的,開出了那麼幾片,其餘全在苞中,下一場雨到來後,她們會頂著露水徹底開放出來。好比一個人,帶著些許艷麗的綺思,掙脫了窘迫青澀的少年時代,到了絢目綻放的青春,接下來,就有了花好月圓之意,再接下來,當然是秋風蕭蕭,隨霜痕湮滅了。
目前,我與女兒看到的,只有那麼幾朵:花開一半,有些許失落,也有些許憧憬。
有弦樂在耳邊,清風藍天及上好的陽光在頭頂,其實景致也很好。
風景,有很多人對這兩個字有著極為莊重或喜樂的心思,所以奔了來。其實有太多人並不懂得,看風景,看的不只是風景,看的是風景後面自己的心情。正如很多人去探望故人,他們以為所珍重的全是故人,其實不是——所珍重的還有自己內心對故人的那份感情。
境由心生,的確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彎彎繞繞,又遇上了一伙調弦試唱的人。
在松林的偏靜處,白衣紅衣搭配得很醒目。隱隱有人說,你剛纔唱的不對,慢了半拍。另一個人說,是嗎?我可能是老了,跟不上節奏了吧。一個人說,那沒有關系,再來一遍,慢慢唱吧。
這些人都是民間自發而成,為了那麼一個愛好,常常聚在一起,比較悠閑地打發自己的暮年時光。他們幾乎是沒有機會上得哪個舞臺來展示自己的長處。他們不太可能有鮮花有掌聲。但他們依然愛著,鮮花與掌聲在自己的心中——從那個嚴肅的態度,就能懂得他們對自己業餘生活或老年生活的尊重及熱愛,那份堅持,難道不是一種贊美與喝彩嗎。
愛著自己,不管年輕還是年老,不管富貴還是貧窮,不管胖瘦美丑。人活著,不會有比這個更值得稱道的心態。
由此便想起近日看的電視劇《老伴兒》。
一對老人,男的得了癌癥,晚期。臨終前未了的心願是如何安置自己的老伴兒。於是帶著她千程百裡,奔赴五個兒女家,希望在哪個兒女那裡放下這份愛與牽掛,輕輕松松地離開人世。這兩人從黑龍江的海林走到了古城西安、繁華的上海,現在到達山城重慶。一路不算奔波,相扶相依著,本著極其樂觀的精神面貌,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解決著各家的生活瑣事。一言一行都是那麼平實朴素與智慧,油然使人感慨萬端。
病的沒有因病而垂頭喪氣,照顧的也沒有因為疲憊而長吁短嘆,倒是齊心協力地為這人生最後的旅程添加了諸多的美好。比如在西安老城牆下,兩個人閃開了高處的車海,就那麼在城根兒底下最安靜的地方散步,話家常,異地他鄉並沒有給這兩個老人帶來精神或思想上的距離與陌生,更像在自家庭院般的閑適,這場景,無疑是需要胸懷的。在上海的老巷子,也並沒有使得他們打怵,依然按著一直以來的行為方式,做著人,行著事。在一步一臺階的重慶,仍然是如此,對故土有熱愛,對他鄉也有隨遇而安,我敬佩著這樣安謐又整齊的為人原則。即使這些事發生在戲裡,也是讓人喜歡的。戲,是人寫的。那麼我便應該敬慕寫出這樣戲的人:他有著多麼通透又練達的人生觀啊。時日無多,還仍然當做盛年那樣的活著,積極,樂觀,偶爾老太太還會瞋怪一聲老頭兒,老頭兒也會為老伴做個主,打個氣。生命的力量與溫暖在各個細節中,體現的那麼具體,這也使得生命的意義變得格外的綿長與柔軟了。
而這一路的聽風看水,又何償不是活人的一份極致呢。
人生中,有多少事情,總是需要被美好的主觀來加工,纔呈現出部分使人留戀的美。正如人生中,很多真相只有披了比較可愛的外衣,纔能逼退灰敗與平庸,使鮮亮的那部分走到臺上來。
樂觀的人,願意相信添加後的那部分。這樂觀的人是智慧的——總要相信信點什麼,纔能使一些美好離自己近一些。
真有智慧的,也必然更清楚地記得那些灰敗,與未加工前的不美。反復比對,使自己成為別有特色的制造者,制造有時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成就,它使真真假假的一些東西,都有了超乎真假以外的不尋常的相貌,從而拂卻塵埃,露出承載這些塵埃的真東西來。
至於制造者的辛苦,若自有甘甜所在,那就不是辛苦,權當是雨天上西樓,雪天折紅梅,這種累,很怡然,甚至也很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