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榮榮
夕暉將盡,妻和兒穿過一條河到對岸去,這已成了習慣。河中央杵著一溜石墩,不聲不響的流水至此開始喧嘩,『嘩嘩』聲變得歡快。
歡快的還有孩子。他個頭尚小,一步一個石墩有點夠不著。於是先邁開左腳踏上石墩,右腳隨即跟上。再抬左腳到下一個石墩,右腳再跟上。他走得很快,就像一路在跳躍。我想,這是他心情的寫照。
渾圓橘紅的落日收斂起光芒,緩緩西沈,留下迷人的餘暉把天地重新妝扮。白鷺蹬足揮翅,成群結隊衝向了天際的絢爛。一行白影霞間飛,一縷青煙雲中過,萬物歡欣悅動。
孩子不為所動,他要去對岸尋一株草。他生來就對草木情有獨鍾,彼此也互相不捨。剪馬蘭、拔竹筍、采蕨菜,不亦樂乎。現在,艾草在等侯他的到來。
河對岸是一片我分不出彼此的原野,草木葳蕤。他一眼就瞧見了艾草,青青的,輕輕地在和風裡曳步。初夏的艾草,讓你聯想起一個人的年華之美。青青艾草,湧動著清新蓬勃的綠美。此時,一個快要長成的少年正立在它的面前。
餘暉普灑眾生,艾草也披上了一層光暈,跟它濃烈的氣息一起,在芸芸之間彰顯個性的存在,恣意揮灑一幅油畫的意蘊。她倆專注采摘著艾草的新葉,漸漸脫離了我的視線,隱沒在茫茫青綠之間。
『彼釆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孩子對艾草,是否也如同小伙對姑娘的思念,泛濫不止?
我記得他與艾草是形影不離的。
孩子出生的前一年端午,岳母一次又一次從野外采回艾草,在院子裡悉心晾曬。失去了水滋潤的艾草乾縮、枯癟,被收藏進一個個袋子,置於頂樓儲藏間內。出生時正值盛夏,岳母將乾艾草取出,用熱水浸泡瀝汁,再摻入冷水。孩子不停地撲騰,很是歡喜,褐色的艾汁親至每一寸肌膚,浸至每一根毛發,給予他初到人間的第一次妥帖呵護。
夏日蚊蟲肆虐,蚊香卻氣洶,艾草又有了用武之地。密閉房門,點燃一把乾艾草,濃煙彌漫,蚊蟲皆斃。煙消殆盡,他一個骨碌滾上床,安心入眠一覺到天亮。
三九寒冬,也少不了艾草。艾汁蒸泡腳足,讓他大呼舒爽。在熱湯的催促下,艾草的藥性充分釋放。蒸汽氤氳,裊裊昇騰,有如一雙雙溫軟的手在揉搓撫慰身心。艾汁的滋養,令他氣色紅潤,身輕體健。艾草的暖是抵擋嚴冬最堅實的屏障,可御一生之寒。
端午日,喝艾湯、戴香囊,他樂不可支。掛艾條,是他樂意期待的事。搬來凳子,踮腳用手將兩條青青的艾草莖葉畢恭畢敬地粘貼在門板上,閉眼聞香,仰視良久。艾草此刻在他心中如同驅邪趕魔的門神,敬意滿滿。
艾草護佑他的每一個日子,每一天成長,親近之情日益滋長。摘艾,是親密無間的最誠摯表達。
遠遠地,兩個黑點在蠕動。他滿載而歸,豆大的汗珠和緋紅的臉頰是見證。我突然發覺他也是一株自然的草木,與餘暉下的萬千青綠,共生共長,同喜同歡。
絢麗的尾巴越來越短,黃昏與黑夜在做交替的寒暄。少年趁著暮色,在石墩間飛快跳步。那袋子裡的青青艾草,也探出身子隨之一跳一躍,一搖一擺,舞動起歡快的節拍,像極了少年蓬勃的生命律動。